天性瘋不起來的文藝工作者生活最最沉悶。
余芒雖無驚人智慧,卻有過人理智。
她站在馬路上等計程車,有一輛白色跑車正停著等人。
余芒一呆,這輛車是誰的,恁地眼熟,在什麼地方見過?
五十年代圓頭圓腦老牌精選式樣,在愛車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開車,拍戲時多數租用十四座位麵包車,她對名車亦不感興趣。
但是這部車子例外,她對它有極大的不知名親切感。它到底是誰的車子?余芒皺起眉頭細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號碼。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忽然看到車窗前驚鴻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輕呼:「露斯馬利!」
余芒已經聽見,看著他,狐疑地問:「我認識你嗎?」
那年輕人看清楚余芒的臉,呆半晌,「對不起,我認錯人。」
「我名字的確叫露斯馬利。」
年輕人歉意地微竿,「多麼巧合。」
「慢著,」余芒腦海中忽然浮起一絲記憶,「你姓許?」
年輕人馬上答:「一點不錯。」
「你是許仲開。」
年輕人端正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來,「閣下是哪一位?」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並非我認識的那個露斯馬利。」
余芒只覺得現今弔膀子的手段越來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麼?」
「姓文。」
「呵,我姓余,你剛才為什麼叫我?」
那許君呆半晌,才小小聲答:「因你穿的衣服,這是她最喜愛的顏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戀愛,叫人羨慕。
「余小姐,你又怎麼會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側頭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紹過他倆認識,在一個酒會?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會,她認識的人十分雜。
儘管許某看上去完全是個正經人,余芒卻不願再同他繼續搭訕。
她翻起大衣領子,朝他笑一笑,見有輛空計程車駛過來,便跑過去拉開門跳上去。
那年輕人急急下車來叫:「我送你好了。」
計程車已經一溜煙駛走。
這個時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喚住他,「仲開,你在叫誰?」
年輕人回過神來,「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臉色沉重地上了車。
年輕人猶自怔怔地。
那邊廂在汁程車中,余芒已在手提電話中被請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體。
製片問:「導演,你從來不遲到,你沒有什麼意外吧?可需要救駕?」
余芒看看手錶,奇怪,才遲了三十分鐘,這些人幹嗎都似開水熨腳,會議正式開始,也不過是喝汽水嚼花生窮聊罷了,講十萬句話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許仲開?
對外型那麼優秀的男生應當印象鮮明才是。
車子駛到目的地她還沒有想出來。
余芒隱隱只覺得許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認識他良久,許仲開是最最熟捻的三個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認識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眾人鼓噪,馬上去翻名片記錄,但並無許仲開其人。
她喚來小林,「我們可認識一名許仲開君?」
小林記性最好,過目不忘,馬上搖頭,「無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姓名,卻又像有多年相識歷史,感覺好不詭異。
「這許某是哪一個道上的?」小林問。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進一口氣,從來不遲到,見人遲到就罵的導演已經遲到三刻鐘,一出現,居然穿著玫瑰紫的時裝,慌亂地追究一個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蟬,同小劉小張她們使一個眼色,大家靜下來。
只見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飛到哪一角哪一處去,神情略見淒惶,配著那件紫色衣裳,感覺上居然帶著一分艷。
眾女這才驀然發覺,噫,原來伊們的領導人是一個標緻的妙齡女郎。
小林見時間差不多,大聲咳嗽,余芒這才抬起眼,「我們說到哪裡?」
那日的會議,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綱經過修改,由新筆撰寫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輕,有雙慧黠的眼睛,她說:「故事是導演的自傳吧!」
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經小薛點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應對的余芒這次卻沒有漲紅面孔結結巴巴,只見她雙目閃一閃,失笑,得體地說:「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誰的故事不一樣。」
小林肅然起敬,可以了,導演終於有資格出庭演說,廣作宣傳了。
且莫管余芒有沒有變,變了多少,反正對整體有益,便是好的轉變。
余芒笑起來,「散會吧,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兩句,她離座而去。
小薛立刻說:「聞名不如目見,沒想到余大導是如此嬌滴滴人物。」
幾個舊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人家的觀察一點不錯,根據適才余芒的表現,得此結論,誠屬中肯,她們無法向新同事解釋,導演一個月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余芒並沒有她說的那麼累。
她先找到方僑生醫生。
「僑生,勞駕你,有幾個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醫生正忙,「導演,看外景有製片佈景師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強剛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擾,有較多生意上門,方醫生非常不願意浪費寶貴時間。
「不,與影片無關。」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對你有興趣的異性朋友幫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門起計,每小時付你酬金。」
方僑生勉強地取消若干約會,駕著小轎車陪余芒出門。
她見余芒用手托著頭,便笑說:「我不怪你,揹著一個這樣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鋒芒畢露,已經夠頭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調侃,說道:「首先,我們要去香島道三號。」
方醫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終於發了財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麼樣向方僑生解釋才好,她對這個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時又肯定從來沒有去過。
她躊躇地問方醫生:「僑生,我們可認得什麼人住在香島道三號?」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錢人。」
車子往海洋的另一邊兜過去,一路上風景如畫,余芒卻仍然重眉深鎖。
打一個簡單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電腦,那麼,她腦海中忽然多出許多不知幾時輸入的資料。
這些資料突然浮現,雜亂無章,不知要領她前往何處。
香島道三號這個地址是其中一項信息。
「到了。」
方僑生把車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獨立小洋房,三號是其中一間。
余芒搖搖頭,她肯定從未到此一遊。
「似曾相識?」僑生問。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裡邊的陳設。」
樓下是會客室及書房,大客廳反而在二樓,三樓是睡房,天台上種著無數盆栽,其中不乏奇花異卉。
「我好像在這裡住過一輩子。」
方僑生沉默一會兒,「余芒,我一輩子都認識你,我可以告訴你,你從來沒有住過香島道三號。」
余芒猶自怔怔地看著三樓其中一個窗口。
方僑生開始擔心余芒的精神狀況,「老友,你會不會是工作過勞?」
余芒卻說:「我們走吧,去巴黎路一間小咖啡店。」
僑生誤會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麼都不做,真正鬆弛一下。」
余芒笑,拍拍醫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會刻薄自己,坦白地說,這些年來,我對工作的態度,一貫是先娛己,後娛人。」
「這就不對了,所以票房記錄下降。」
余芒發覺方僑生是個庸醫,一邊叫她放鬆,一邊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遲早醫死人。
抵達巴黎路,余芒與方僑生齊齊怔住,她們兩個人這才發覺竟日日忙忙,原來錯過這樣好風景。
第二章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天邊雲霞一層一層自橘黃演變到淺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淺灘,孩子們正嬉戲,並不怕冷,赤足追趕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藍白二色太陽傘下坐著三三兩兩客人,無比悠閒,輕輕談笑。
僑生驚歎,「天,看我損失什麼,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說:「有空一定要常常來。」
「娛樂界的人這樣不會娛樂,真是少有。」僑生笑。
她倆在堤邊坐下。
「誰帶你來的?」僑生好奇問。
「沒有人。」余芒無助地看著好友。
這個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鑽進她的思維,牽牽絆絆,緲緲不散,同香島道三號一樣,逼使她來看個究竟。
余芒沒有失望。
僑生笑說:「這是個寫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動,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到這句話的關鍵性,只得暫時擱下。
一艘風帆漸漸駛近,穿著橡皮緊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灘,水花四濺,她的男伴緊緊追在她身後,兩人哈哈哈笑起來,終於,她讓他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