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可怕呢,你有無發覺,無論拉緊何處,另一處又立刻鬆下來,救亡一樣,割完這裡切那裡,沒完沒了。」
「噓,別叫她聽見。」
之珩靜下來。
隔一會之珊問:「周元忠已在楊子上班?」
「是,工作進行得很好,他沒向你報告?」
「他來的時候,我正做身體檢查。」
「好幾宗案子交他手中,他會找舊同事幫忙。」
之珊不出聲。
「怎麼了?」
「沒事。」
「可是疏遠了?」
之珊答:「我躺病床上,無暇與任何人溫存。」
「怪他沒有及時救你?」
之珊不知怎樣回答。
「他也十分內疚。」
「是我自己大意,加把電子號碼鎖已可避開此劫。」
「事情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
「公司怎樣?」
「業務正常。」
「之珩,你終於以長女身份掌了大局。」
「可惜不是長子。」
「子女都一樣,女兒豈不是更好。」
「你又不是生我那人。」
「公司裡有現成偵查組,你要尋根。叫周元忠動手好了。」
之珩心動:「你贊成?」
「不,我反對,好端端翻舊賬做甚麼,那如果是個壞人,見你現在好了,眼紅,你多煩。」
「如果是個好人呢?」
「好人又怎麼會拋棄幼兒。」
「也許,是母親離開他。」
「那麼,他一定不值得她留下。」
「你當然站母親一邊。」
「之珩,她也是你生母,試想想,一個廿歲年輕單身母親,滋味可好受,車虧外公愛惜諒解,才能存活。」
「他可知道我這個人存在?」
「之珩,你應忘記過去。」
「你不會明白。」
「咄,我的父親亦不是一個體面人物。」
「他活著,他在你身邊,你受傷,他來看你,他自己有事,立刻把股份寫到你名下。」
「一個妙齡女子失蹤,人人都把手指指到他身上,他始終嫌疑最重。」
「之珊,你想想,到底發生過甚麼事?」
之珊抬起頭,「那個下午,她找他談判,他們爭執,她要他與她結婚,她,也許已經懷孕,他不願受到威脅,叫她走——」
之珩揶揄,「支票都沒一張就叫人走?」
「他剛安置了劉可茜,手頭甚緊,開出的款額被人嫌少——』
「他也太忙了。」
之珊說下去:「兩人在爭吵推撞時她跌倒,撞到某處,流血,失去知覺,他急了……」
「為甚麼不把她送到醫院?也許他錯手殺了她。」
「她的遺體呢?」
「他始終不肯承認與她失蹤有關。」
「我相信父親沒有殺人。」
「之珊,那甄叔更不像是個精神失常的兇手。」
過了幾天,之珊可以在護理人員協助下站起來做治療。
她康復得相當理想。
只是,做過手術的位置,有醜陋疤痕。
伍醫生說:「可以推介矯型醫生給你。」
之珊搖搖頭,「不用,誰沒有疤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
「說得很好。」
他提來一隻野餐籃子,打開,原來是日本館子精心做的各式壽司,一瓶小小清酒用毛線手套暖著。
「呵。」之珊十分高興。
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一邊吃,食物一邊自腹腔漏出,原來中了槍,肚子穿了一個大洞。」
可憐的女子。
「開始做這種噩夢,會嚇得魂不附體,醒後還戰慄不已,整日不安,現在已經習
慣,只覺有點討厭,人類真是堅強,再大挫折也會忍耐下來,習以為常,繼續生活。」
「有沒有想過去旅行?」
「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否則有甚麼好玩,寂寞的湖光山色,無聊的名勝古跡,……沒有意思,我有一個女同學,一直說旅遊最開心,那次是與當年男友坐在羅馬西班牙石級吃熟狗,若果少了這個人,情況不一樣。」
伍醫生微笑。
之珊大口啖壽司,「唔,鮭魚子真鮮美,吃藥過多,唇舌像鐵皮,失去知覺,到今日今時才恢復味覺。」
她開心,他也高興。
他是心理醫生,當然明白其中道理。
「一出院我就去理髮店做全套,你看我,人都不似人了,像不像丟在垃圾堆的破洋娃娃?」
「你康復得很快。」
「昨日照鏡子,發現禿斑,頭髮一把把那樣落下。」
「重病之後,會有這種現象,毋需過慮,一定可以長回來。」
「老了幾十年。」
「太誇張了。」
之珊忽然哼:「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這樣的愛拖一天是錯一天。」
「你的聲音十分動聽。」
之珊苦笑,「終於要出院面對這個世界。」
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淨淨,用食指沾起米粒放進嘴裡,又把絨線手套戴在手上。
「另一隻呢?」
「這裡。」
伍醫生自口袋取出另一隻手套。
之珊笑嘻嘻戴上。
之珊問:「天氣已經這樣冷了?」
伍尚勤醫生點點頭。
他收拾了籃子說:「我明天再來。」
他一走,周元忠匆匆進來。
他一眼看見之珊雙手戴著駱駝色手套,便問:「你冷?」
之珊抬起頭來不說話。
周元忠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十乘八大照片,「之珊,可認得這個人?」
照片有點模糊,像是遠距離拍攝放大,是一個穿寬身衣服的年輕孕婦。
孕婦相貌都差不多:圓圓面孔與鼻子,動作遲鈍。
這一個算是好看,她並沒有穿那種帳篷式綴蝴蝶結寬裙,身上是深灰色大襯衫與緊身褲,正自超級市場出來,推著食物車子。
她身邊有一個外籍金髮男子,看樣子是她丈夫。
之珊說:「我不認得這個人。」
「看仔細一點。」
之珊又端詳半晌,「我應該看出甚麼?」
周元忠說:「她是王晶晶!」
之珊聳然動容,又再三研究照片。
「不,我與晶晶熟稔,這不是她,腹大便便,時間上不對,還有,晶晶是單鳳眼,照片中人是大圓眼。」
周元忠說:「我有理由相信這正是她。」
「照片背景是外國超級市場,是哪個城市?」
「美國水牛城。」
「你怎麼會找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有人說,在紐約皂後區見過她,她找工作做,身份證明文件用的是劉雅雯,但後來,一家飯店的老闆說,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她自稱是王晶晶。」
之珊發呆。
「我的朋友追查下去,發覺她已北遷水牛城,追蹤拍攝到這張照片。」
他鍥而不捨,全世界尋找這個人。
之珩走進來。
「元忠說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
之珊不出聲。
之珩說下去:「我說不必。」
周元忠急說:「好不容易有了線索。」
「那該花多少時間精力,我建議把資料轉交警方。」
「警方積案如山。」
「楊子沒有那樣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撈針。』
周元忠看著之珊,「你怎麼說?」
之珊輕輕說:「那並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點頭,「我明白了。」
之珩說:「公司裡事還忙不過來呢。」
周元忠站起來,「我先回去。」
之珩待他走了,看著妹妹說:「你不會怪我吧。」
之珊說:「假設這是晶晶,偷渡輾轉到北美,整了形,使人不認得她,又懷著孿生兒,故此腹部特別隆起,我們也難以尋覓,她不停搬遷,世界那麼大,只有千年做賊的人,沒有千年捉賊的人。」
「之珊,你明白就好。」
之珩並不想恢復後父名譽,她好不容易接掌楊子行,生意蒸蒸日上,不想節外生枝。
而之珊,心神都已疲倦,只想休息。
「康復後有甚麼打算?」
「之珩,我一直不喜法律系,是外公下令子子孫孫都得念這一科,我一直想讀純美術。」
「我支持你。」
「我想走得遠遠,去實踐理想,我還想戀愛,去認識那個會保護又愛護我的人,學會吹色上風,到法國南部習畫……」
之珩微笑,「你去好了,我匯款給你。」
之珊也笑,「總比用在那些見習生身上好。」
「可是,元忠呢?」
「他在楊子做就很好。」
「呵。」之珩聲音中有點惋惜。
「有時不由你不信,緣份總有完結的時候,某一刻起,所有感覺消失,像個普通人。」
之珩感喟:「是,像我同鄧景新。」
之珊不出聲。
之珩問:「你冷?為甚麼戴著絨線手套。」
「是,手腳都冷。」
「誰給你手套,是看護嗎?」
「是。」
之珊出院,之珩給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看上去像絲絨,十分貼身和暖。
親友都來接她,父親擁抱她。
伍醫生站遠遠微笑,之珊朝他擺擺手。
周元忠扶著之珊左臂,之珊輕輕掙脫。
之珊老覺得提不起力氣來走第一步。
終於她緩緩攀上車子。
門外一個記者也沒有,同幾個月前,真是不能比。
第九章
之珊鬆弛之餘,也有點惆悵。
她到之珩家休息。
之珩本來連傭人已經一家五口,現在添了她與母親,更加擠逼。
之珩說:「不怕,我很少在家。」
之珊說:「我回自己家去。」
之珩說:「那是血案現場,我已代你賠了訂洋退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