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忠不明所以,之珩眨眨眼,「我不要你管』 。」
周元忠說:「呵我不是那樣小器的人。」
之珩點頭,「是,趁女友睡覺還帶了水果來,便宜了大姐。」之珊說:「大姐你——」之珩哈哈大笑,「到了今日,總算有點做姐姐的樂趣。」之珊看著周元忠,「我若說話魯莽,你別見怪。」之珩又在一旁作出註解,「還是生平第一次陪小心。」她站起來去幫之珊辦出院手續。元忠走近,之珊抱住他手臂不出聲。元忠也沒說話。過一刻他問:「還能考試嗎?」「沒問題。」出院後兩日之珊赴試場,只取得及格。之珩取笑說:「楊家奇恥大辱。」之珊自己卻很滿意,「我一向不是滿分狂。」母親打了賀電來。父親問她:「及格了?」
「姐姐會與我用心做。」
同一日,之珊為梅以和舉辦安息禮拜。
小小教堂裡人並不多,周元忠靜靜幫著打點。
之珩來了,躬默禱後離去。
之珊聽到腳步聲,轉身去看,卻是那位曾欠周元忠一個人情的先生。
中年的他難掩悲切,憔悴地垂頭坐一角。
之珊輕輕走到他身邊。
他與她點頭,「之珊,你有一顆慈悲的心。」
全身黑衣的之珊坐他旁邊。
一直到儀式完結都不見其他人。
他們站起來時才發覺有人匆匆送花籃進來。
之珊看到花牌上寫著「楊子行甄座聰」字樣。
那位先生憤怒,之珊一聲不響,拎起花籃,拿到教堂外邊,大力甩過對面馬路。
如此乾脆,叫那位先生笑出來,他隨即落淚。
之珊與他握手道別。
那天晚上,之珊與青週刊的副總編輯會面。
那位年輕的女士叫年百餘,再三聲明新聞必需獨家。
之珊並不多話,把一些關鍵性文件交她手中。
年小姐是一個非常精靈人物,只看了部份,立刻打電話回編輯部。
她接著坐下來問了幾個問題,之珊詳細回答。
不久,年小姐的助手也到了。
她們交換一個眼色,略談數句,已經決定編輯方針。
「先刊登這一部份,給予他否認的機會,然後在下一期,拿出證據,擊破他謊言口。 」
之珊不出聲,她把有關彩色照片交到編輯手中。
「我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絡。」
那天晚上,周元忠說:「這次又要牽涉到梅以和名字。」
「她已經安息,她不會知道。」
「之珊,你認為你做得對?」
之珊露出無奈的神情來,「我並無選擇。」
「你憎恨此人?」
「我已不記得他是誰,對自己的冷酷亦深覺可怖,此刻我公事公辦,必需把他逐離楊子。」
「當心。」
「我聘請你保護我。」
「你想做我老闆?不不不,我是你朋友,我有這義務。」
之珊才不會說「我欠你太多」這種愚昧的話,多麼老套……
我欠你,你欠我,怎樣償還,如何不值……
她只微微笑著接受他的好意。
他那樣做當然有他的樂趣。
既然如此,他已得到報酬。
過一天,他們在報攤上看到甄座聰大頭照做封面的青週刊。
那標題真驚人,血紅大字「殺盡天下負心漢」 。
之珊買了一本,喃喃說:「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王晶晶一案了吧。』
她有一種善惡到頭終有報的感覺。
回到車上,之珊打電話問之珩:「怎麼樣?」
「他沒有上班,門口都是記者。」
反應同楊汝得事件一樣。
「有沒有把他住址告訴記者?」
之珩笑,「你說呢。」
之珊也笑:
「較早時我聽見阿忠在門外自言自語:『人那麼多可怎麼辦,我要到環回路三號去通知甄先生』。」
「記者可收到消息?」
「一半人立即趕到環回路去了。」
「他會不會退出楊子?」
「沒有這樣快,十天八天之後吧,可能有表示。」
「公司這幾日如何?」
「照常營業,楊子行內,不姓楊的,始終是外人。」
之珩說忙,掛斷電話。
有更震撼的新聞來了,王晶晶失蹤事立刻撇到一旁,那女子的彩色驟然褪色,在市民心中淡出。
楊汝得有電話找之珊。
「之珊,怎麼一會事?」
「我也不知道,陳年芝麻事,不知如何被記者翻了出來做新聞:當年的案件,被繪成連環圖,深入淺出,教市民好好上了一節法庭課。」
「呵。」
「梅以和已不在人世,這不過是一件緋聞,說不定有人還會說那女子咎由自取,不明後果自負,不知願賭服輸。」
「我已退出楊子,不干我事。」
「你退得及時。」
「天翻地覆,楊子可會關門?」
「啐!」
楊汝得已大徹大悟,哈哈大笑,掛上電話。
之珊覺得父親有人情味,夠豁達,她替他高興。
比他更看得開的是談雅然女士。
她找之珊:「你替我買日本某牌子乳霜……」
之珊百忙中勸說:「那只牌子北美不准進口,自有原因,據說含一種有毒化學品,面孔漂得雪白,卻中了劇毒,如何是好?」
「叫你買就買,航空速遞到。」
「是是是。」
談雅然絕口不提楊子近事。
之珊試探:「母親可有看報?」
「我仍識字。」
「可是很熱鬧?」
「不管我事,不過,之珊,你逼虎跳牆,小心為上。」
「我明白。」
「我擔心你同之珩。」
「我們知道該怎樣做。」
「是嗎,孫伯母的女兒要嫁黑人,生黑孫,她也說知道怎麼做,李阿姨的兒子堅決要到非洲某國難民營當三年義工醫生,他也說知道該怎麼做。」
「不要緊,他們有朝一日也會為人父母,就遭到報應。」
「快奇包裹來。」
之珊百忙中去替母親買乳霜。
才三瓶日晚霜兩盒粉,五位數字。
之珊看著賬單,「你有沒有搞錯?」
售貨員陪笑,「楊小姐,這只牌子是比較貴。」
之珊歎氣,「簡直不道德呢。」
有人在身後叫她:「之珊。」
之珊警惕,一轉頭,看見劉可茜。
之珊沉默。
「真巧,之珊,這百貨公司二樓有咖啡座,去坐一會可好?」
之珊點點頭。
咖啡座上三三兩兩坐著逛街累了的憔悴名媛,之珊覺得格格不入。
「這裡的妒忌蛋糕不錯。」
「這種蛋糕,好吃得叫其他甜品妒忌——誰想出來的名字?」
劉可茜不回答。
之珊問她:「為甚麼回來?」
她黯澹地笑,「不捨得。」
「多出醜。」
「叫楊汝得多看一眼,在所不計。」她死心塌地。
「他已是個糟小老頭,王晶晶事件把他徹底摧毀,你見到也不會認得他,今日他養魚種花過日子,不問世事,不看新聞。」
劉可茜張大嘴,又合攏。
「有人召你回來,是誰?」
「你知道是誰。」
之珊歎口氣。
「之珊,當初你愛這個人,我們都擔心。」
之珊覺得可笑,劉小姐自己一筆糊塗賬,又來管別人的閒事。
之珊問:「甄某答允你甚麼?」
「他說可為我出口氣。」
「當日你情我願,為甚麼越想越不甘心?」
劉可茜低下頭。
「本來給你自己一點時間,你會找到更好的人更佳工作,現在你一次又一次提醒大眾,你是怨毒棄婦,人家怎麼看你呢?」
劉可茜不出聲。
從前,之珊在學校有煩惱,給男同學欺侮,與她過不去,逼得她哭,總由劉可茜勸慰她,沒想到今日事情完全調過來。
她低聲說:「這兩天,已經找不到甄氏,他好像失蹤似。」
「來,我帶你見家父。」
「之珊——」
「見過他你會明白。」
之珊駕車把劉可茜載到近郊,車子在平房附近停下。
剛好楊汝得穿短褲背心捧著一隻皮蛋缸出來,與鄰家老太太交換種花心得。
劉可茜大惑不解,「我們不打算進去,難道是等他出來?」
之珊只覺淒愴。
她根本已經不認得他了,還念念不忘復仇、仍然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回顧這一段失去的感情。
之珊輕輕說:「那穿短褲的人就是他。」
劉可茜變色,「之珊,你說甚麼?」
「看仔細點,那是楊汝得。」
楊汝得教老太太如何處理大理花過冬,聲音很響亮,可以聽見他這樣說:「把大量灰土埋在根部,可以保暖……」
劉可茜發覺那中年漢的確是不久之前風流倜儻,運籌帷幄的楊汝得。
她如遭雷擊般呆住。
說完話,楊汝得回轉屋內。
最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他忽然咳嗽一聲,又趁無人看見,在門前吐了一口痰。
劉可茜耳邊嗡嗡響。
門終於彭一聲關上。
半晌,劉可茜顫聲問:「怎麼可能?」
「他自得其樂,優哉悠哉,有何不可?」
「可是——」
「不用每星期到銀行區最名貴理髮店,不再穿意大利西裝皮鞋,不必往著名菜館午膳,不再打理楊子行……他已恢復自我。」
劉可茜發呆。
「他不再是你認識的楊汝得,你已獲得釋放。」
之珊把車駛走。
回到銀行區,她把劉可茜放下。
下班時分車擠,之珊緩緩又兜回行人斑馬線,發覺劉可茜仍在原來的地方呆若木雞般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