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好。」
辛家亮舊調重彈:「可是辛志珊往後的財產,都與我無關了。」
承歡沒好氣,「你再說這種話,我必與你絕交。」
「對,你從來沒看得起過我。」
「神經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這樣親暱地罵我,可見還是有感情。」
「來,幫我把箱子扛下樓。」
司閣看見他們,連忙笑著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麼還未搬進來?」
承歡想,也許明年後年,他會發覺,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願意,很快會找到新歡,女性仍然溫馴,嚮往一個家,盼望受到保護,男性只要願意付出,不愁沒有伴侶。
在停車場,承歡與辛家亮擁抱一下。
辛家亮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他幾乎有點嗚咽,「讓我們從頭開始。」
「有此必要嗎?」
「我願意。」
也好,現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來往比較方便,也並不是貪圖他什麼。
祖母的遺產提升了承歡的身份。
所以在舊時,有能力的父母總是替女兒辦份豐盛的妝奩,就是這個意思。
「承歡,我約你下星期三。」
承歡躊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從前你未試過推我。」
「那時我不成熟。」
「你有什麼事?」
承歡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著呢。」
她拎起行李下樓。
兩人都明白,若要從頭開始,不如另起爐灶。
不過,他們是少數事後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對情侶。
將來,辛家亮的伴侶在偶然場合見到麥承歡,會得立刻用手圈著辛家亮臂彎,並且稍微酸溜溜地說:「是她嗎?」
想到此處,承歡笑了。
那個女子一定長得比較嬌小白皙,有一張秀麗的小圓臉。
「在想什麼?」
承歡毫不隱瞞,「我們之間的事。」
辛家亮充滿惋惜,「要不是父親的緣故,我們早就結婚了。」
不知緣何有這麼多阻滯,年輕人又容易氣餒,一遲疑便跟不上腳步。
搬遷之前麥太太請鄰居吃飯,就在走廊裡架起台椅,熱鬧非凡。
人人都假裝熱誠,紛紛向承歡詢問婚禮改期的原因,承歡不慌不忙對眾太太們解釋:「祖母突然去世了。」
這次搬家,感覺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時間離開這一群街坊組長,自然有點捨不得,以後一切榮辱都不再有人代為宣揚,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飛上枝頭的感覺,嚮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觸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點點小事樂半日:「哎唷,外國人叫我先生呢,外國人對我道早安呢……」
對,麥太太心情完全一樣。
搬家之事佔據了她的心,終於輪到她飛出這狹小的天地。
在過去二十年內,一家接一家搬走,有辦法的如許家李家只住了兩三年,便匆匆離去,電話都沒留一個,彼此消失。
就是他們麥家,長駐此村,一直不動。
陶太太說:「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看著承歡與承早長大。」
「有空到我們新家來。」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還小,哪裡走得開。」
麥太太心想:我也不過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認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進花盆裡。
承歡問:「這種綠色肥潤有點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麼?」
「這叫玉蓮,那叫流浪的猶太人,一粒粒的叫嬰兒的眼淚。」
「你倒知之甚詳。」
「都很粗生,要有陽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歡忽然說:「同華人一樣。」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聯想豐富,感慨甚多。」
「是媽叫你把它們搬到新居?」
「媽興奮過度,不記得這些了。」
「那麼,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這樣念舊。」
「信不信由你,我有點不捨得這裡。」
「你在這裡出生,承早,我記得爸爸抱你回來的情形,小個子,一點點,哭個不停,媽一直躺著,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兩歲,如何記得?」
「大事還是心中有數。」
「且問你,在這裡之前,我們又住何處?」
「不記得了。」
麥來添走進來,「那時租人一間房間住,我在張老闆的公司裡做信差。」
承歡問:「在什麼地方?」
「早就拆掉了,現在是[魚則]魚湧至大的商場。」
「為什麼叫[魚則]魚湧?」
「整個城市一百年前不過是崎嶇的漁港,不外是銅鑼灣,肖箕彎那樣亂叫,並無正其名。」
「你看,無心插柳柳成蔭。」
麥來添頷首,「可不是,誰會想到祖母會把遺產給承歡。」
承早說:「姐姐夠圓滑。」
「不,祖母說我長得像祖父。」
麥來添端詳女兒,「像嗎?」
這時麥太太滿面紅光進來說:「出來幫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齊揚聲:「媽,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著閒話家常。
承歡問:「做信差,月薪多少?」
「兩百八。」
「那怎麼夠用?」
「晚上兼職,替張老闆開車。」
承早稱讚道:「腦袋靈活。」
麥來添笑,「我根本沒有駕駛執照,彼時考個執照並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過張老闆交遊廣闊,拔刀相助。」
「那時她還是小姐吧。」
「嗯,年輕貌美。」
承早說:「聽說早三十年,打長途電話是件大事,需一早到電訊局輪候。」
麥來添承認,「真落後,不知如何熬過來。」
承歡微笑,這倒罷了,沒有傳真機與錄像機至多不用,至落後的是風氣。
要到八0年政府機關開始創辦男女職員同工同酬,在這之前,同樣職級,女性薪酬硬是低數百元,並且婚後不得領取房屋津貼。
他們三人一直聊至鄰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盤進來,與父親對飲啤酒。
麥太太訝異,「沒完沒了,說些什麼?」
「前塵往事。」
麥太太看著承歡,「你是想躲開那班太太吧?」
承歡點點頭。
麥來添說;「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揚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麥太太不做聲,如今麥來添的地位也比從前好多了,麥太太相當容忍。
承歡連忙說:「沒有的事,我自己端張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來。」
「搬走也好,」麥太太笑,「不必交待。」
麥來添說:「以後在街上也會碰見。」
麥太太忽然理直氣壯說:「距離太遠,見不了。」
承歡不禁笑,許多人移民到溫哥華,正沾沾自喜成為國際級人馬,誰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鍋,在店堂內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沒說話的舊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麼小,怎麼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運車就來了。
天晴,真托賴。
工人把一箱箱雜物抬出去。
承歡冷眼旁觀,只覺傢俱電器都髒且舊,它們在老家無甚不妥,一出街就顯得不配,這裡邊自然也有個教訓,承歡一時忙著指揮,無暇細想。
人去樓空,承歡與承早在舊屋中做最後巡視,沒想到搬空之後面積更小,難以想像四個大人如何在此擠了這麼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著牆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條污垢。
承歡推一推他,「走吧。」
其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承早說:「我們住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也不是不快樂的。」
「當然,隨遇而安嘛。」
姐姐拉著弟弟的手,高高興興關上門。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沒有告訴辛家亮,今日搬家。
麥太太步入新居,興奮得淚盈於睫。
承歡溫柔地對母親說:「灰塵吹到眼中去了?」
麥太太忙用手去揉雙目,承歡掏出濕紙巾,替母親拭去淚印。
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注視母親的臉,眼角皺紋深得一個個褶,抹都抹不開,顴骨上統是雀斑,似一片烏雲遮著皮膚,蒼老咱然,人人都會老,不稀奇,但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結局。
承歡心中一陣難過,一個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別。
麥太太卻說:「好了,還在抹什麼。」
承歡這才怔怔地停下手來。
麥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門,背著眾人。
承歡看到母親熟悉微胖身型,她習慣側身睡,那樣她可以護著懷內嬰兒,凡是做母親的睡姿都一樣,用整個背脊擋著世界,萬一有炮彈下來,先犧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兒性命。
承歡可以想像當年她也曾躺在母懷裡側,安然入睡。
傢俱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費,便紛紛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書抬進房中放好。
他說:「嘩,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今年已足足十九歲。」
承歡不語。
在這擠逼昂貴的都會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間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個鬼臉,「遲總比永不好。」
承歡看著他笑。
「祖母其實一早住在療養院裡,財產用不著,為什麼不早些發放給我們?」
承歡分析:「老人習慣抓住權力,財產乃是至大權勢。」
承早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