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思維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說。」
「我就在這裡,你請說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臉,長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歡十分意外,這是祖母喜歡她的原因嗎?
「你父親就不像他,一生賭氣,從不給人好臉色看,完全不識好歹。」
承歡只得說:「他是老實人,不懂得討好人。」
「承歡,昨日,我已立下字據,把我遺產贈予你。」
承歡說,「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過後會好的。」
承歡對於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驚,難怪祖母只喜歡她一人,因為麥家其他人才不會說這種話。
祖母緩緩說:「一個人到最後,不過是想見自己的子女。」
承歡唯唯諾諾。
「我並無親人。」
「祖母,我是你孫女。」
「真沒有想到麥來添有你這樣爭氣的女兒。」
「祖母太誇張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們尊重祖母。」
「這麼些年來你都叫我祖母,我留點嫁妝給你也是應該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說什麼體己話,「一個女人,身邊沒有些許錢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慘。」
承歡不語。
「有錢,可以躲起來,少個錢,便想攢錢,人前人後醜態畢露。」
沒想到她對人生百態瞭如指掌,承歡微微笑。
看護進來,也笑著說:「麥老太仍在說女人與錢的關係吧。」
承歡點點頭,這話題連看護都耳熟能詳。
看護幫她注射,「麥老太說得很正確,女人窮了又比男人更賤。」
承歡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還好些,孩子最慘。」
看護歎息一聲,「誰說不是,窮孩子還不如畜牲,我見過家中懶,一個月不給洗一次澡的孩子。」
剎那間病房內悲慘氣氛減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閒聊一樣。
祖母不語。
承歡看到她的頭輕輕一側,往後仰去。
承歡警惕地喚:「祖母,祖母。」
看護本來正打算離開病房,聞聲轉過頭來,迅速把住病人的脈,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訝異地說:「老太太去了。」
承歡十分歡喜,這真是天大的福氣,這叫作無疾而終,一點痛苦都沒有,親人侍候在側,閒話女性必須有錢傍身,然後一口氣不上來,就悄然而逝。
她輕輕說:「按照華人的說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麼好事來。」
連年輕的看護都說:「是,我相信。」
承歡站起來,她已完成送終的大業。
她輕輕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等車,她看到一名臃腫的少婦正與家人等車,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兒。
承歡過去探頭一看,那幼嬰紫紅臉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聞聲睜開黑白分明的眼睛來。
承歡笑了。
醫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與死之重頭戲都在這座劇場內演出。
承歡讓他們母子先上車,她搭隨後那輛。
她直接回辦公室,先用電話與父母聯絡,然後照常處理公務。
辛家亮過來與她談過十分鐘。
「父親與母親攤牌,要求離婚。」
承歡問:「辛伯母怎麼說?」
「她立即答允。」
呵,承歡對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覺得辛太太不學無術,沉於逸樂,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斷。
她語氣充滿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歡,你似乎不知事態嚴重,她分了財產決定往外國生活,那些錢永遠歸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歡笑笑,「我從來不覬覦他人錢財。」
辛家亮說:「在這件事上我與你有極大歧見。」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開會,散會再說。」
可是那個下午,有一位歐陽律師打電話來傳承歡過去接收遺產。
承歡沒想到祖母會老練能幹得懂得僱用律師。
她聽清歐陽律師公佈遺產內容,不禁怔住。
「——銅羅灣百德新街海景樓三樓甲座公寓一層、北角美景大廈十二層丙座公寓一層,另匯豐股票----」
承歡一點都不感激這個祖母。
匪夷所思,這麼些年來,她住在養老院內一直冷眼看他們一家四口為生活苦苦掙扎,從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歡鐵青著臉,有一次她險險失學,祖母見死不救,由得麥來添四處外出借貸,幸虧張老闆大方慷慨,樂善好施,幫麥家度過難關。
這老太太心腸如鐵,帶著成見一直到陰間去。
承歡待律師宣佈完畢,問道:「我什麼時候可變賣產業?」
律師答:「待交付遺產稅後約一年光景吧。」
「我已決定全部套現。」
「我們可以代辦。」
「好極了。」
「估計麥小姐可獲得可觀利潤,財產接近八位數字。」
承歡露出一絲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來道謝,麥承歡中了彩票呢,多麼幸運,她離開律師寫字樓,立刻去找毛詠欣。
好友在會議室,她在外頭等,拿著一杯咖啡,看窗外風景。
祖母那樣討厭他們,終於還是把麥家的產業歸於麥家,所以二世祖們從來不怕得不到遺產。
承歡在心中盤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層像樣的公寓讓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種第十四座十八樓甲室的地址完全丟在腦後,換一個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廈名。
她微微笑。
毛詠欣一出會議室看到她:「承歡,你怎麼來了?」
連忙與她進房間坐下。
一邊關懷地問:「最近犯什麼太歲,為何發生那麼多事?」
「也沒什麼,還不是一樁樁應付過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時,日與夜、天天難過天天過。」
「說得好。」
「詠欣,多謝你做我的好友。」
毛詠欣十分詫異,「喲,這話應當由我來講。」
承歡告辭返回辦公室。
同事對她說:「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歡猛地想起她與辛家亮有約。
電話接通了,辛家亮訴苦:「我已決定送一隻寰宇通給你。」
承歡只是賠笑。
「出來開解我,我情緒極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撫。」
承歡遺憾地說:「還是做孩子好,不開心之際喉嚨可以發出海豹似的嗚咽,接著豆大眼淚淌下臉頰,絲毫不必顧忌。」
辛家亮說:「真沒想到我會成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歡嗤一聲笑出來。
破碎的家庭怎麼樣她不知道,可是麥家經濟情況一向孱弱,也像隨時會得崩潰,承歡提心吊膽,老是希望可以快點長大,有力氣幫這個家,一踏進十五歲,立刻幫小學生補習找外快,從不缺課,因長得高大,家長老以為她有十七歲,她一直懂得照顧自己。
「你應當慶幸你已經長大成人。」
辛家亮承認這點,「是,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樓下見。」
他們初次見面也下大雨,承歡為建築署新落成文娛大樓主持記者招待會。
記者圍住助理署長問個不休,矛頭指向浪費納稅人金錢的大題目之上,那名官員急得冒汗,一直喚:「承歡,承歡,你過來一下。」命她擋駕。
簡介會終於開始,辛家亮上台介紹他的設計,承歡離遠看著他,嘩,真是一表人才,又是專業人土,承歡有點心嚮往之。
散會,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裝大傘,默默伸過來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鐵車站。
承歡第一次發覺有人擋風擋雨的感覺是那麼幸福。
他並沒有即刻約會她。
過兩日他到文娛館去視察兩塊爆裂的玻璃,躊躇半晌,忽然問:「麥承歡呢?」
文娛館的人笑答:「承歡不在這裡上班,承歡在新聞組。」
他呵了一聲。
這件事後來由同事告承歡。
又隔了幾個星期,他才開始接觸她。
開頭三個月那戀愛的感覺不可多得,承歡如踏在九重雲上,早上起來,對著浴室那面霧氣鏡理妝,會得格一聲笑出聲來。
今天。
今天看得比較清楚了。
那個溫文爾雅的專業人士的優點已完全寫在臉上,沒有什麼好處可再供發掘。
最不幸是承歡又在差不多時間發現她自己的內蘊似一個小型寶藏。
他在樓下等她,用的還是那把黑色大傘。
「祖母去世有一連串事待辦。」
這是辛麥兩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猶自可,一提發覺初秋已經來臨,居然有一兩分涼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遲了。」
「那麼,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碼要等父母離了婚再說。」
好像順理成章,其實十分可笑,兒子不方便在父母離婚之前結婚。
傘仍然是那把傘,感覺卻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極急,倘若是碧綠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著雨走路是一種享受。
可是這是都會裡一條擁擠骯髒的街道,憤怒煩躁的路人幾乎沒用傘打起架來,你推我撞,屋簷上的水又似麵筋那樣落下。
承歡歎口氣,「我們分頭辦事吧。」
辛家亮沒有異議。
待過了馬路,承歡忽然惆悵,轉過頭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