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把手按在母親肩上,「放心,媽媽,我不會嫁不出去。」
麥太太落下淚來。
「緣何擔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門大開,凡事傷感,時時悲從中來。」
或許是更年期內分泌失常影響情緒,要看醫生。
「我約了毛詠欣。」
「你去散散心。」
在門口,承歡發覺人影一閃。
「誰?」
那人影緩緩現形。
一張非常年輕的面孔,化著濃妝,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紅,可是脂粉貼臉上顯得油光水滑,一點也不難看。
承歡辨認半晌,衝口而出:「婁小慧。」
「是,麥姐,正是我。」
承歡笑問:「參加什麼舞會?」
小慧忸怩,「我上訓練班。」
「什麼班?」
「香江小姐選舉的訓練班。」
啊,承歡悚然動容,陋室多明娟,又一個不安於室的美貌少女將脫穎而出了。
承歡細細打量她,「我聽你母親說,你想出外讀書。」
小慧笑,「將來吧,先賺點錢再說。」
「你想清楚了?」
「只得這條路罷了,先賺點名氣,以後出來走,無論做事嫁人也有些什麼傍身。」
「那不是壞事。」承歡頷首。
「我媽叫我來問你拿些忠告。」
承歡訕笑,「我有的也不過是餿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幾歲?」
「十八了。」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十八歲就得出來靠自己雙手雙腳站穩,前輩父兄叔伯阿姨嬸嬸愛怎麼嘲笑揶揄踐踏都可以。
窮家女嘛,誰會來替她出頭,再欺侮她也無後顧之憂。
承歡想到此處,牽牽嘴角,「事事要自己爭氣。」
「是,麥姐。」
「氣餒了,哭一場,從頭再來。」
「是,麥姐。」
「總有十萬八萬個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際愚弄你。」
小慧駭然,「那麼多?」
「可是記住,成功乃最佳報復。」
小慧握住麥承歡的手,「麥姐,虛榮會不會有報應?」
承歡想一想,「要是你真夠虛榮,並且願意努力爭取,你的報應會是名利雙收,萬人敬仰。」
婁小慧笑得彎腰。
承歡歎口氣,「這是一個奇怪的社會,但求生存,不問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會過火。」
小慧說聲時間已到,匆匆而去。
承歡看著她的背影,那是一個美麗的V字,肩寬、腰細、豐臀、長腿。
這是一個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會,長得好,且年輕,已是最佳本錢。
這自然是一條凶險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圖出身嗎,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歡見到了毛詠欣,不禁歎一聲,「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聲笑,「過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無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該在大學堂裡浪費時日。」
毛毛點頭,「一進學堂,如入醬缸,許多事礙於教條,做不出來,難以啟齒,是以縛手縛腳,一事無成。」
「可不是,動輒想到寒窗數載,吃盡鹹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對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筆記,又虧欠了學問,充滿悲慟,日日自憐,高不成低不就。」
毛詠欣笑,「結果一輩子下來,退休金還不夠有辦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飾。」
「有沒有後悔?」
毛詠欣吁出一口氣,「沒有,我脾氣欠佳,只得一條路可走。」
「這一條路說法剛才也有人講過。」
「誰,誰同我一般聰明智慧?」
承歡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們使眼色。
承歡惋惜,「已經禿了頭頂,還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無自知之明。」
「我喜歡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詠欣駭笑,「我不會對這種猥瑣的話題發表任何遙遠的意見。」
承歡卻肆無忌憚地講下去:「濃稠的毛髮至吸引我,所以他們的頭發現在也越留越長,還有,一雙閃爍會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強壯、年輕的身體,加上一張會得說甜言蜜語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好友。
承歡抗議:「我養得活我自己,我有權對異性有所要求。」
「你說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歡,婚約可是取消了?」
承歡點點頭,「我與他都心知肚明。」
毛詠欣並沒有追問詳情,她抬頭隨意瀏覽,
「讓我們貪婪地用目光狩獵。」
「你一直不大喜歡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歡他,他資質實在普通,而且看情形會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經吃了那麼多苦,何必還急急悶上加悶。」
承歡忽然問:「你有無見過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溫哥華笠臣街買鞋,那售貨員出來與我一照臉,我忽然漲紅面孔,他就有那麼英俊。」
詠欣詫異,「為何臉紅?」
「因為想約他喝咖啡。」
「結果呢?」
「買了三雙爬山靴,一雙都用不著。」
「他有學問嗎?」
「你真的認為學識很重要?」
承歡愕然,「不然,談什麼?」
「可是你看看進修學問的男人年過四十行為舉止都開始似老婦人,五短身材面黃無須,共處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歡不語。
毛詠欣笑,「想說話,找姐妹淘好了。」
對座那洋人過來搭訕,「請問兩位小姐——」
承歡答:「這空位已經有人,我們已經約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倆付帳離去。
兩人又在地鐵車站絮絮不休談了半晌才分手。
已經深夜,家裡卻還開亮著燈。
麥來添一見女兒,「好了好了,回來了。」
「什麼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麥來添說:「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歡心知肚明,畢竟八十多歲的老人了。
「開頭是傷風,隨即轉為肺炎,指名要見你。」
「明早來得及嗎?」
「醫院說沒問題。」
「那就明早吧。」
承早問:「我可需去?」
麥太太答:「沒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個鬼臉,「我樂得輕鬆。」
承歡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與我們並無血緣,且又不見得對我們親厚。」
麥太太接上去:「是你爸這種憨人,動輒熱面孔去貼人冷屁股,數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麥來添不語。
承歡自冰箱取出啤酒,與父親分一瓶喝,「爸,想些什麼?」
麥來添說:「她進門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承歡不語。
「聽說是一個舞女,穿件大紅旗袍,那時女子的裝束真是奇異,袍叉內另加粉紅長綢褲,喏,像越南人那樣的裝束,父親極喜歡她,她從來正眼都不看我。」
麥太太在旁加一句:「她併吞了麥家所有財產。」
承早比較實際,「財產到底有多少?」
沒人回答他。
麥來添說:「奇怪,半個世紀就那樣過去了。」
他搔著芝麻白的平頂頭。
承歡問:「她有什麼話同我說?」
「不知道。」
麥太太說:「恐怕是要我們承擔殮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筆費用。」
「而且是極之醃[月贊]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麥來添歎口氣,「總要有人來做吧。」
麥太太搖頭歎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歡五點正就起來了。
梳洗完畢,喝杯熱茶,天蒙亮,就出門去。
麥太太在門前送她。
「媽,自小學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門。」
「多看一眼是一眼,媽媽有一日會先你而去。」
「那時我都八十歲。」承歡補一句。
麥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麼久?」
「咄,我自給自足,又不是誰的負累,上帝讓我活多久我都受之無愧。」
「早去早回。」
「記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麥太太頷首。
承歡還未完全睡醒,仗著年輕,撐著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麼早,車上也已經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學子,穿著藍白二色校服,背著沉重書包上學。
承歡竊笑,如果他們知道前路不過如此,恐怕就沒有那麼起勁了吧。
承歡記得她小時候,風雨不改上學的情形,一晃眼,十多個寒暑過去。
承歡看著火車窗外風景,一路上統統是高樓大廈,已無郊外風味。
下了車,她叫部計程車,「長庚醫院。」
看看表,已近七點。
車子在山上停下,承歡伸一伸懶腰,走進接待處,表示要探訪麥陳好。
接待員說;「探病時間還沒有到。」
可是有看護說:「她有預約,麥陳好己進入彌留狀況,請跟我來。」
承歡緘默鎮定地跟著看護走。
令她覺得奇怪的是祖母並沒有躺著,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張安樂椅上,雙腿擱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歡緩緩走近。
祖母抬起頭來,承歡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醫生判斷正確。
她的臉浮腫灰暗,雙目無光,顯然生命已到盡頭,所謂油盡燈枯,就是這個意思。
「誰?」
面對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經看不清楚。
承歡心一酸,坐在她身邊,「是我,承歡。」
「呵,承歡,你終於來了。」
「祖母,你要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