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她立刻放下書包,跑到床邊,蹲下緊緊握住姐姐的手。「怎麼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不語見過不少大場面,能叫她全身顫抖可真是大事,解語驚惶不已。
不語用手掩著臉,「別告訴外婆。」
「什麼事?」解語嚇得落淚,「可是你健康出問題?」
「要死倒好了。」
「講出來商量。」
「壞了事了。」
「怎麼會!」
「底片被上頭扣留,不予發還。」
「什麼理由?」
「拍攝場地牽涉到軍事基地機密。」
「這正是宣傳重點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線了嗎?」
「打通的原來只是地線,上一層的天線現在大發雷霆,說我們根本沒有招呼過他,將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語張大了嘴。
「我這下子可完了。」
解語問:「要研究到幾時?」
「完了!」
「你還不找人疏通?」
「找誰?有字號的人都不擔這種干係,一部電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敗投資,這個戲有何特別?」
解語抓住姐姐的手,「資金——」
「我已收了訂金作為投資,不能如期放映,需做龐大賠償,若宣佈破產,得變賣一切產業。」
不語失聲痛哭。
最令她傷心的是非戰之罪,而是不可預測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語把姐姐緊緊擁在懷中。
第四章
「有得救有得救,別擔心。」
「我們已想盡辦法。」不語嗚咽。
一日之間,她似老了十年,身體佝樓,四肢軟弱。
解語服侍姐姐吃藥,安排她睡下來。
她即時去找方玉堂。
秘書迎出來說:「方先生開會。」
「我有要緊事,不能等,請他出來一下。」
秘書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女身份特殊,遲疑一下,決定匯報。
片刻,方玉堂自會議室出來,看到面色蒼白神情異常的花解語,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間稍候,我交待一兩句即來。」
算得難能可貴了。
可是那十來分鐘,像半個世紀那麼長。
雖然外婆一直說,數十年晃眼消逝,並非難事。
方玉堂推門進來,解語轉過頭去,脖子有點酸軟。
她立刻說明來意。
方玉堂張大了嘴,半晌做不得聲。
然後,他斟了一杯拔蘭地,喝一口。
「怎麼會跑到人家軍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時裝片。」
「別研究這些了,你人面廣,可有救?」
「有是有。」解語一聽已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現成有一個人,一句話,底片明朝即可放出來。」
「我不相信。」
「我說的都是實話。」
「此君是誰?」
「這人叫杏子斡。」
解語彷彿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們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線,做個中間人。」
「好,我該怎麼去求他?」
方玉堂為解語的勇氣感動,歎口氣。
他說:「這位杏先生,正是我說了近一年,那個想結識你的人。」
解語松一大口氣,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鮮空氣一樣。
「這好辦呀。」
方玉堂凝視她,「你怎麼知道人家要的是什麼?」
解語苦澀地一笑,「當然不會是我的靈魂。」
方玉堂說:「你對不語的忠誠,一直使我感動。」
「她養活我,我當然要報答她。」
「照顧你是她的責任。」
「她犧牲很大,而且都記錄在銀幕上,我看過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瑣得不堪入目,為著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為我,我為她,也是應該的,憑什麼我會比她高貴呢,我們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會兒。
片刻他說,「即使有難,我也不會叫你們睡到街上去。」
解語略覺寬慰。
「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到內廳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轉角,有一間小小套房,他用來休息用。
當下他走進去,掩上門。
解語在門外等。
以前,她一直納罕,他們是怎麼與她們談的條件,現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們開口,恐怕都有中間人。
真的實行起來,也不比想像中尷尬,冷靜地。理智地,說出交換的條款。
才三五分鐘,方玉堂已經出來。
「關於影片的資料……」
「我馬上回家傳真給你。」
「那些片約值多少?」
「不語整副家當。」
「其實,她的家當也不值幾多。」
「你錯了,方先生,那是她憑勞力賺回來。」
「一早叫她不要冒險投資。」
「一個人到了某一階段,總想證明一些什麼。」
方玉堂歎口氣,「我遇見不語之際,她正值你這樣年齡。」
可是,已經有一個私生子。
解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個孩子,就是她。
別人生孩子,伴侶熱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親盡力照顧,她卻一個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壓力。
奇是奇在到頭來,這一切創傷苦楚辛酸也並未曾在她肉體或靈魂上顯露出來。
她也算得是一個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驚疑地問:「不語怎麼回來了?」
解語鎮定地笑,「這是她的家,不讓她回來乎。」
去看了看不語,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語聯絡到導演,談了半晌,把一切資料記錄下來,放下電話,詳細列出製作人姓名、影片名稱、合作單位、底片數量,外景地點、日期。
一邊寫她的手一邊顫抖。
額角淌著汗,慌張的她不相信她會寫字,一筆一劃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與肩膀都酸痛起來。
方玉堂的秘書來電催促:「請問資料找齊沒有?」
「好了,此刻就傳真過來,請查收。」
稍後,秘書再來一通電話,「方先生說,資料已到對方手中,請安心等候消息。」
為此,解語一輩子感激方玉堂這個人。
他沒有叫她等。
他沒有搞小動作,賣關子,百上加斤,令她焦慮。
這已是現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語一夜不寐。
不語倒是呼吸均勻,連睡姿都沒換過。
解語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過資料,想必會召她去見面談條件。
他要什麼不要緊,可是,一定要保證取回底片。
解語緊張而疲倦,終於也在籐椅子上睡著。
是外婆叫醒她。
「當心著涼,為什麼不回房去睡,你倆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說?」
解語緊握著外婆的手不語。
電話鈴刺耳地在清晨響起來。
吵醒了不語,惺忪沮喪地說:「解語,聽聽,說我不在。」
解語取過話筒,聽對方講了幾句,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來。
過一會兒,她把話筒遞到不語耳邊,「你聽聽。」
不語呻吟,「我不在。」
「是許導演。」
「我已經死了。」
「最好消息。」
解語把耳筒接到不語耳邊,那導演嘩啦嘩啦的在那邊說起來。
不語立刻睜大眼,像看到神跡一樣。
她清醒過來,抓緊電話,聽清楚每一個字。
忽然之間她淚如泉湧,體內一切毒素排泄出來,她丟下電話,大聲喊:「底片發回了,底片發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辦妥了事情,再來與她談條件,她大可以撒賴,不過,他大概也不怕她飛得出他掌心。
這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
不語長長吁出一口氣,癱瘓在床。
「奇怪。」她說,「我頭不痛了,呼吸也順暢起來,一條命又撿了回來,解語,替我準備早餐,唉,江湖如此險惡,拍完這部戲我決定搞退休移民。」
解語的手也漸漸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險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徑準備早飯。」
解語默默看著外婆背脊,是,這個擔子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天經地義,每代負責二十年。
電話鈴又響起來。
解語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悅的聲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薩?」
「沒話講。」
「不語放心了?」
「她正一邊看早報一邊吃粥。」
方玉堂笑了幾聲,「那多好,再見。」
什麼,再見?
「慢著,我幾時去見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見他嗎?」
「不,他難道不想見我?」
「他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亦沒驚動什麼人,只不過講了幾句話,答應請吃飯,如此而已。」
「我——不必見他?」
「將來一定有機會。」
方玉堂掛斷電話。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語頭腦清醒起來。
捧著烏龍茶,她喃喃自語:「一覺睡醒,煩惱不翼而飛,這裡邊,有什麼學問?」
解語過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為,感動了上蒼。」
「去你的。」
陽光下,解語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細紋。
這些皺紋不是來旅遊,而是來定居的,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
不過不妨不妨,醫科昌明,一定可以撫平。
「是誰高抬貴手呢?」
「許導演一定心中有數。」
「咦,我怎麼在此同無知婦孺一直嘮叨?我還是出去與老許商量後事是正經。」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趕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