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之後沒了音訊。」誰會去天天記念他。
「你不是有個私家偵探嗎?」
方玉堂急說:「懈語,不可!」
解語低下頭。
「記住,麻煩來找你,你才去應付它,如不,任它沉睡,不可觸動它。」
「你見過那個人?」
方玉堂頷首。
「我,長得可像他?」
「怎麼會,你同不語是一個印子。」語氣十分寬慰。
「那人,不值得一見?」
「恕我這樣說:你之不認識他,何止不是一種損失,簡直是至大幸運。」
解語頹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人生的缺憾十分多。」
解語忽然又調皮起來,「包括美女不貞忠,守德的偏是醜婦。」
方玉堂凝視她,半晌他說:「你是一朵解語花。」
解語駭笑。
嘩,從未聽過更庸俗的讚美。
「聽我忠告,照舊生活,千萬別去揭舊帳。」
解語歎口氣。
「那根本不是你的帳簿。」
解語點點頭。
「你有事願意與我商量,我覺得榮幸。」
不知怎地,解語相信這一切都是真話。
「不語上一套影片,進帳還不錯呵。」
「害您掉了眼鏡了。」解語莞爾。
「你知道嗎,一進賭場即輸的人,反而不至於傾家蕩產,嘗到甜頭,不知收手,那才叫危險。」
解語何嘗不是那樣想,她苦笑。
「我們走著瞧吧。」
方玉堂送解語出去。
秘書前來報告:「方先生,杏子斡在樓下撥電話上來說,他三分鐘後就到。」
解語見那老方一聽杏子斡三字立刻變色,便以為是他的新歡。
她笑說:「你接駕吧!我自顧自下樓。」
「不,」方玉堂低聲說,「來,我帶你自另一頭走。」
「光天白日之下,不需這樣曖昧吧,這位杏紫惑小姐未必如此嬌縱。」
方玉堂笑,「是我生意上朋友杏子斡先生。」
解語詫異,「那更不用迴避。」
「我怕麻煩,他正是上次要我介紹你給他的人。」
「啊!」解語急了,「我自後門走。」
「也好。」
解語連忙往載貨電梯走去。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只見有人推著一輛輪椅出來,解語本能地讓開,同時用手擋著電梯門不讓它合攏。
那推輪椅的是一司機模樣的人,可能不慣差使,而偏偏梯身與大堂之間高低又差了一兩公分,所以一時卡住出不來,他急得冒出汗來。
解語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立刻蹲下,出力幫手抬一抬輪椅前輪,果然,後邊那人一出力,輪椅便推出電梯。
那司機沒口價道謝。
解語連聲說不用客氣。
她走入電梯,下樓去。
輪椅上是什麼人?她沒看清楚。
坐在輪椅上,自然有殘疾,瞪著身體有不便的人看,是極之不禮貌的一件事。
所以她沒有看,連男、女、老、幼都不知道。
解語雖然年輕,在這方面的修為卻無比精湛,假裝看不見是她拿手好戲,演技未必比姐姐差。
學校生涯還是好的。
經過上一役,老師同學已對她另眼相看,她卻比往時更加沉默,絕無是非。
小息午膳時分,一見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堆,她立時三刻迴避,走得遠遠。
有誰走過來搭訕、攀談,解語掛上一個笑,然後裝聾作啞,硬是似聽不見,說不出,連天氣都不談。
你以為談天氣那麼容易?
「天上有烏雲。」
「她說你面孔似烏雲呢。」
立刻變中傷的謠言。
最好是避不見面,既然不能夠,那麼,最好是不開口。
任憑人說她像傻瓜,名列前茅就好。
解語已掌握了做功課的竅巧,考起試來,真是無往而不利。
而讀書的秘訣,其實人人均知,乃系拚命讀,可是知易行難。
新戲的定裝照出來。
不語特地回家來讓解語過目。
解語拿在手中,愣半晌,正考慮做如何反應。
彩照中的花不語穿著不知國籍、不知朝代的古裝、高髻、大花臉、織錦袍子怕有十多層,她端坐著,似一隻洋娃娃。
類此裝束在何處見過?
解語忽而想起,三年前不語帶她到東京旅行,她們去看一個大型歌舞表演叫作米卡度,那些表演女郎就做如是妝扮。
解語沒聲價讚好。
不語看著她,「終於也識貨了。」
迷湯人人欣賞,假話人人愛聽。
解語又想起,那些表演女郎跳到半場,會忽然剝下一邊衣裳,露出酥胸,怪異詭艷。
當然,花不語不會那樣做。
她吁出一口氣。
誰知不語也歎息一聲,「這部戲一出來,就到國際參展揚名。」
解語唯唯諾諾。
「怎麼不抬摃?」
她怕不語說她妒忌。
「你看你,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成書獃子。」
「那好呀,」解語終於笑著開口,「打入國際圈子,講英語、賺美金、住比華利山,飛上枝頭,就不必同本地那班猥瑣人、井底蛙打交道了。」
分明揶揄,不語卻沒有聽出來,還覺得剛剛好:到底是自己人,說話才如此中肯。
她笑著走了。
解語盯著那些定裝照發呆。
不語多年的節蓄,一定似水般潑到街上。
那些辛辛苦苦,流過無數汗與淚賺回來的錢。
對牢陌生人寬衣解帶,同張三李四熱烈擁吻,雖說是戲,卻真人表演,戲子生涯,辛酸之處,豈能為外人道。
怎麼可以拿這些錢來出氣。
美麗的花不語似一條鯉魚精。
這麼些年都熬過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修煉成仙,偏偏功虧一簣。
這種歷史官闈巨片,當然不會在都會拍攝,不語她風塵僕僕,來回兩地,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精神異樣亢奮,說話聲音高出八度,演講時仰著頭,眼睛看著東方,解語知道這便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她同方玉堂說:「我都不再認得不語了。」
方玉堂亦覺可惜,「她以前真是個可人兒。」
「都是你害的。」
這樣嬌嗔的責怪,叫老方心癢癢,「但願是真的。」他呵呵呵笑起來。
「你不離開她,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仍是逛名店買首飾喝下午茶度日。」
「要變的人,遲早總會變。」
「廢話。」
「她不去馬,心有不甘。」
這才比較像真話。
「最好的十年已經過去,身為女演員,一生也不過只得這個十年,不像我們生意人,七老八十還可以有機會發大財。」
解語又深深歎口氣。
「飾老旦沒意思,自古名將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依你說該怎麼樣?」
「結婚生子。」
解語冷笑,「我不信女子只有一條路。」
「你誤會了,女性可走的路多著呢,可是,這是最佳結局。」
「你少擔心,不語不會嫁不出去。」
「你又錯了,我從來不為她擔憂這個,我只怕她花光節蓄,那就煩了。」
這是事實。
「只要她經濟獨立,體面風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愛嫁誰就嫁誰。」
「是錢作怪嗎?」
「當然,誰會拖一個包袱上身。」
解語低下頭。
方玉堂說出實話:「你放心,年輕貌美如你,不怕沒人背著走。」
解語啼笑皆非。
「找到固定男朋友沒有?」
「十劃沒有一撇。」
「同齡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
「那也不用去說它了,至可怕是他們的母親,不過四五十年紀,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時代老夫人姿態,對兒子女友評頭品足.這個出身有污點,那個相貌不夠端正,像挑王妃。」
輪到方玉堂笑,「你彷彿在說我老妻。」
解語講老實話:「是方太太倒還罷了,你們家到底養得活媳婦,不但有傭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種幾乎僅夠溫飽的人家,也同樣裝腔作勢,那才氣人呢。」
「不用生氣,遲年惡婆婆會碰上刁鑽媳婦,有得好鬥。」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對著花解語,他好像無話不說,甚至絮絮閒話家常,都饒有趣味,這是怎麼一回事?
而解語又主動恢復與他來往,又有何機心?
「難得你不記仇?」
「我事事均記得清楚,可是你同我們家,到底已有那麼久的淵緣。」
方玉堂有點羞愧。
「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不語。」
「你才沒有。」
方玉堂見她不信。一個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釋,別轉話題,「我那個朋友,仍想認識你。」
解語看著他,「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吧?」
「那當然,商場跟紅頂白,沒有影響力,誰理他。」坦白直截了當。
解語搖頭,「不,我不想認識他,」她狡黠地笑一笑,「媽媽說我年紀還小,宜專心讀書。」
方玉堂也笑笑,「我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學養俱佳,是位正派人物。」
「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課實在忙不過來。」
花不語監製的巨製,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說進行得不順利,又不住招待記者探班,故報上時有報導,並不冷落。
眼看又可順利過關,忽然傳來晴天霹靂。
解語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見不語躺在她的床上,面如死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