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麼,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裡邊有什麼故事,為什麼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志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面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志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書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麼久,大家都有過去,不願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於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几上,又把各種銀器放架上。
蘇志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於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鑲碎鑽,十分考究精緻,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之洋淚盈於睫。
還有一隻信封,是誰送來的?
之洋輕輕拆閱,裡邊有一張照片,相中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別人不會認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認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驚,只見照片後面用鋼筆寫著:「給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現在他又把照片轉贈之洋。
他根本沒有忘記。
之洋把照片輕輕放回信封裡。
身後傳來蘇志聰的聲音,「你準備好了沒有?」
之洋問:「準備何事?」
「我們到姑婆家吃飯。」
「啊,必須去嗎?」
蘇志聰獰笑,「都訂在婚姻合約裡,你不能犯七出之條。」
「穿什麼呢?」
「姑婆已九十歲,你若穿紅色她最喜歡。」
之洋有點氣餒,「我應該把合同上的細字看清楚才簽字。」
「太遲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屜底部。
教授並沒有忘記,但是,這是林之洋忘記的時候了。
她換上一襲僅有的酒紅色衣服去見姑婆。
姑婆已耄耋,一臉都是皺紋,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眼睛,可是精神好得驚人,視覺、聽覺,都十分靈敏,誰說一句悄悄話她都聽見。
之洋很感動,若果老得這樣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樣關懷她的侄孫。
姑婆說了些當年事,又慨歎歲月如流,鼓勵他們養兒育女。
廚子手藝極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聰與之洋胃口很好。
飯後還有禮物,各得紅包一個。
然後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護連忙扶她回臥室更衣休息。
志聰與之洋告辭。
志聰依依不捨,「活到這個年紀,一覺不醒,也就是壽終正寢了。」
「福氣。」
「是,一生不知要避過多少陷阱才能活到這樣長壽。」
「在夢中,不知有否看見自己躺在媽媽懷抱之中,做個好寶寶。」
志聰問:「你呢,你有否做過嬰兒夢?」
之洋抬起頭,「從沒有,我童年時沒有愉快記憶。」
志聰溫和地說:「這種偏激,希望將來都會淡卻。」
之洋固執,「永不。」
「你要學姑婆那種豁達。」
之洋不語,那真是老人典範,召一班年輕人圍在身邊吃吃喝喝,送禮物,談天,關心的話還有下一次,百年歸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這樣,怎麼會有親戚。
之洋說:「我不同,將來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會的。」
蘇志聰的承諾蘇志聰實踐。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後日子彷彿過得比以前快許多,轉瞬間一個星期,週末之洋也不愛去什麼地方,忙著打瞌睡,興致好的時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擱下,繼續躲懶。
「怎麼一天到晚覺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聰知道何故,只是沒說出來,醫生告訴過他,上次住院之後,之洋的體力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復,一兩年吧,屆時可望回到正常。
一個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間,心血來潮,駕車到大學去。
在接待處她說:「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員查一查時間表:「他在第七號演講廳。」
之洋在地圖上找到演講廳所在,步行前往。
推開門,她進內找一個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課。
離得雖遠,也發覺他年紀是大了一點,好似力不從心,人們說,講課也是一種舞台生涯,賣相好、有噱頭的講師往往賣個滿紅,續約毫無問題,李梅竺的號召力馬馬虎虎,只得十來個學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兩個女生,兩人正絮絮細語。
「你明白他說些什麼?」
「一直在講夢境,我們像是在上文學課:《紅樓夢》、《黃粱夢》,還有《遊園驚夢》。」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該退休了。」
「據說病過一次,就變成現在這樣。」
之洋看到前座有學生離座,一邊走一邊搖頭,分明是覺得教授的內容深不可測,自動棄權。
之洋十分難過,她低下了頭。
前邊一個女生說:「你與小譚進行得怎麼樣了?」
「唉,還是老樣子。」
之洋「噓」了一聲。
那兩個無心向學的女孩子索性離開了演講廳到外頭去暢所欲言。
室內氣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點兒疲倦,坐下來,喝杯水。
之洋悄悄離去。
她原本想與他說幾句話,不知怎地,竟沒有開口。
校園外永遠鳥語花香,才踏上小路,就聽見有人叫她:「之洋,你怎麼來了?」
之洋抬頭,看到好友時珍,她迎上去,「你是來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後一課。」
「什麼!」之洋吃一驚。
時珍有點無奈,「你不知道?我以為你聽說了,所以也來看他,他不獲續約,我勸他乘機退休。」
「退休後打算怎麼樣生活?」
「做研究總勝過做表演。」
「你說得對。」
時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歡我的禮物。」
「呵是,我天天戴著這條珠子。」
「照片收到嗎?」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張少年照片也是你給我的?」
「當然,那是家母部分遺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兒。」
「可是我不認識少年時的他。」
時珍說得對。
教授出來了,手中提著雜物,之洋上前幫忙。
他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前來幫他拎重物,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緊。」
教授看著之洋,「你是——」一時想不起來。
之洋只得補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對對對,時珍的朋友,一起上車吧,讓時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謝謝,我自己有車。」又走到時珍身邊叮囑:「好好照顧教授。」
時珍點點頭,隨即把車開走。
之洋歎口氣,往停車場走去。
不到五分鐘,她已發覺走錯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個地方來,只聞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條橋,橋邊是一個荷花池。
不知名小鳥都飛來喝水,之洋沒想到大學內還有此風景,不禁微笑欣賞。
她俯身輕輕拾起一條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樹幹旁坐下來。
忽然聽得樹後有歎息聲。
「誰,誰在這裡?」
樹後的人也吃了一驚,「你又是誰?」
之洋探頭過去那一邊,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女,那少女見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那少女也說:「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見過面。」
少女卻道:「但是似曾相識。」
之洋笑道:「這偏僻角落還是少來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嗤」一聲笑出來,「姐姐你語氣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動,打量少女打扮,發覺可疑,「你來自何處?」
少女看著之洋,「不知怎地,我願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啞然失笑,「口氣像煞家母。」
之洋接著鄭重地問她:「你究竟來自何時?」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請問姐姐,現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問她年月日,正像她在夢境中問人是何年何月一樣。
之洋看著少女,「你來自什麼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聳然動容,「你緣何來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少女見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膽解釋說:「我通過一具儀器,來到你的年代。」
「是時光隧道嗎?」
「不,」少女搖搖頭,「不,尚未到那個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於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麼會見到我?」
「我進入了你的回憶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憶中進進出出,現在人家又在她回憶裡進出。
少女告訴之洋:「這具先進儀器的創造人姓李,此刻還在實踐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