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算過有多久?」
「約五個星期了。」
之洋也十分躊躇焦急。
「也許,該把他身體移到醫院去注射流質食物。」
「不要動他。」
「之洋,我害怕。」
「這是他自己的安排。」
「如果我安排絕食,你會不會救我?」
「他在冬眠。」
「之洋,人類從不冬眠。」
之洋急得在公寓中打轉。
「之洋,我知道你甚難為我作出決定,我已想清楚,我再給他四十八小時,在這段時間他不甦醒,我將通知醫院。」
之洋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做熱鍋上的螞蟻。
「我馬上到府上來。」
她一看到時珍就知道好友哭過了,雙眼紅腫,神情無奈。
「讓我來同他說。」
「之洋,我跟你去。」
「不,他指定我一個人見他。」
時珍無奈,「之洋,你速去速回。」
之洋坐下來,心情緊張且激動,她伸出手去,按下X八五。
她盡量控制情緒,提高聲音說:「教授,該回家了。」
眼前漸漸光亮,之洋看到一個墓園。
打理得極之整齊,沒有墓碑,只在草地上平放一塊石板,上面刻著姓名等資料。
之洋一怔,沒想到時珍的母親葬在外國。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半晌,看到一個小女孩走近一個墓地,蹲下獻花。
之洋立刻趨向前,「時珍,時珍?」
那女孩轉過頭來,是一陌生人,她長得十分美貌,濃眉長睫,看上去似波斯人。
她倆交換一個微笑,互不打擾,半晌,那女孩離去。
之洋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
這時,她身後傳來聲音,「之洋,你終於來了。」
之洋轉過頭去。「教授,回家吧,時珍擔心得不得了。」
教授坐在她的身旁。
這時的他,約四十餘歲,頭髮斑白許多,精神比較憔悴,可以說有點不修邊幅。
他說:「我還以為你不願來赴約。」
之洋笑,「你總不能老把人拘進夢來見面。」
教授說:「這是一項實驗。」
「實驗成功,可以暫時告一段落,我來勸你回去。」
教授不為所動,雙目看著遠處。
之洋暗暗心驚。
「教授,時珍不放心你的身體。」
教授答:「那不過是一件衣服,隨她處置好了。」
之洋有點惱怒,「不,那不是衣服,我有一整櫃衣服,可是只得一具軀殼伴我一生。」
教授不語。
「教授,你中年喪偶,故萬念俱灰,這種情緒將來可予克服,你還有許多事要做。」
「舉一個例子。」
之洋生氣,「像看著時珍結婚生子,你不想抱抱小小時珍嗎?」
教授低下頭,嘴角有絲笑意。
之洋知道他被打動了。
「時珍幼時並不可愛,十分刁蠻,要求多多,而且遲遲不會說話。」
之洋忽然得知好友許多秘密,也不禁微笑。
看得出教授極之愛這個女兒。
他說:「嘉敏在生時我並不懂得珍惜她,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實驗室,並且,只有你一人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希望再看到你。」
之洋測然,此刻他的心充滿悲慟,引起內咎,實際上之洋相信他與婁嘉敏是相愛的。
之洋說:「我在這裡,你可以隨時出來見我。」
教授用手揉著臉,「在回憶中我比較愜意,我不想離開。」
「世上你還有未完成之任務。」
「沒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吧?」
「我反對這種想法,對於生同死,我贊成聽天由命,我會活至上帝召我回去。」
「之洋,我一直喜歡聽你說話。」
「教授,我瞭解你比任何人為多,我知你失去母親及愛妻之苦,回到現實來,我陪你聊天。」
教授凝視她,「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嗎?」
之洋一怔,她的手開始發冷,然後,額角冒出汗珠。
第九章
啊這具機器沒有她與時珍想像中簡單,只有教授知道其中竅巧。
看來他可以拘留他客人的靈魂直到永遠。
之洋連背脊都爬滿了冷汗。
教授說下去:「之洋,我答應你,在這個世界裡,生活永遠不會枯燥寂寞,你將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緊張刺激的事,你毋需再為生活細節煩惱擔心,你說如何?」
之洋脫口說:「可是你這個世界不是真的!」
教授笑,「癡兒,何謂真,何謂假。」
「不,」之洋很固執,「真假當然有別,我最反對那種『一百年後沒有分別何苦鑽營』論調,活著就該爭取活得更好,我不會輕易放棄,但是我也不會踏纏。」
教授看著她,「之洋,你的勇氣時時叫我訝異。」
之洋抹一抹額角的汗珠,「我也有異常沮喪時刻,想過一眠不起。」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實並不認識我。」
「你可以給我機會,給我時間。」
「回到現實世界來。」
「我已厭倦現實。」
「時珍聽到這樣的話會何等傷心!」
「之洋,你拒絕我的邀請。」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強我。」
教授看著天空。
之洋一顆心咚咚跳,像是要躍出口腔來,萬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雖然她在世上並不擁有太多,連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來的,但至少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總勝過在夢中遊蕩。
「教授,我這次來,目的是要把你帶回去。」
教授微笑,「你應該在我少年時提出這個要求。」
「現在也還不遲。」
教授搖頭,「此刻我的思維比你的強壯,不受控制。」
之洋惱怒,「你的世界只得你同機械,事事講究控制,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協?」
教授愕然,自小從來沒人敢呼喝過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講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當少年的他辦,「我們走吧,把過去還給過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驚。
「之洋,請鬆手。」
之洋滿頭大汗,「我不會放開。」
「如果我掙扎,你會被我帶入漩渦,永遠難以離去。」
之洋的牛脾氣來了,一口濁氣上湧,大聲叫:「時珍幫我,時珍幫我。」
教授一聽到女兒的名字,不由得歎息,一鬆勁,倒在地上。
之洋但覺天旋地轉,糟,她想,以後都見不到蘇志聰了。
霎那間她想到人間許許多多事,她年輕生命中的種種遺憾苦惱歡笑,之洋漸漸失去知覺,生命像是變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隨時會得破裂蒸發消失在空氣中。
她輕輕歎息一聲,她還沒來得及與任何人發生深切的感情,沒有人會真正記得她。
短暫的生命,飛逝的歡愉……
林之洋終於失去知覺。
她真沒想過自己會回來。
她睜開眼皮之際只覺強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氣。
可是耳畔立刻聽到歡呼:「醒了醒了。」
聲音卻是陌生的。
之洋張開嘴,才發覺嘴角搭著管子,噫,她在何處,這是怎麼回事?前塵往事,漸漸歸位,看樣子她是回到現實世界裡來了。
她不耐煩地掙扎,「時珍……教授……」
那聲音說:「我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張開雙眼,「你是誰?」
「我是當值看護。」
之洋雙目焦點聚攏,她看到一張年輕漂亮笑容燦爛的面孔。
是,她在一間醫院裡。
之洋大奇,怎麼會把她送到醫院裡來了?
「發生什麼事?」
看護說:「你忘了吧,你吸入過多麻醉劑昏迷,幸虧你好友發覺得快,把你送進醫院急救,彼時你已神智迷亂……」
什麼,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時珍這種朋友,誰還需要敵人。
「不不,」之洋急急掙扎說「還我清白,我並無吸食麻醉劑。」
看護把她接回床上。
這時有人說:「林之洋,你怎麼可以叫朋友如此擔心!」
之洋立刻靜下來。
這分明是蘇志聰。
之洋先是心頭開始發暖,然後,四肢的筋脈也一條條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環流通。
她結結巴巴地說:「蘇志聰,你來了。」
一張朝氣勃勃英俊的面孔趨到病床邊,「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藥癮。」
「我不是癮君子!」
「我沒說你是。」
啊回來了,真好,一切都實實在在,可與人拌嘴吵架。
之洋問:「時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蘇志聰語帶諷刺。
「幫我聯絡時珍。」
「時珍來看過你,她忙極了,她需要照顧父親。」
「教授怎麼了?」
「教授在實驗室遇到意外,雖無大礙,卻要在家中休養,時珍正陪著他。」
之洋鬆下一口氣。
看護走開去請醫生。
蘇志聰趁這個機會輕輕說:「告訴我你只是一時興起貪玩。」
「我根本沒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應我你以後不會碰那個玩意兒。」
「我應允。」
蘇志聰似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他是真關心她。
之洋問,「我可以出院嗎?」
醫生進來聽見「哼」地一聲,「你倒想,起碼留院觀察六個月。」
「三天。」之洋討價還價。
醫生說:「你可知道你身體機能幾乎完全停頓,新陳代謝率跡近不存在,腦部活動奇突,做過掃瞄,呈不規則跳躍,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語說一句,你簡直魂離肉身,如今平安歸位,可算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