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笑,走到房間比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誰。」
之洋一看,放下心來,「時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時珍。」
不是時珍?對,她比時珍胖一點兒,面孔要長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請問閣下到底是誰?」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夢中驚醒,一看鐘,上班時間已到,匆匆梳洗把夢中之事忘記大半。
第七章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湧至,一則跟一則,之洋做得牙根發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譚小康還抽空挪揄她:「怎麼樣,游刃有餘吧!」
游刃,是操刀者將一把刀運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條蛇遊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浹背。
「你會習慣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慣用右手,此刻她整個右邊身子都覺得累。
「我介紹一種提神劑給你。」譚小康說了一隻牌子。
之洋記下來,「謝謝你。」
到了午時,之洋吃中飯之際,才想起那個夢。
哎呀,當然,她知道夢中的女子是誰了。
那是時珍的母親婁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顧一個人,那個人,當然是時珍。
是她托夢給之洋?托夢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來訊息潛入夢中與事主接觸,科學家認為所有的夢都由人腦活動引致。
可是東方人一直覺得神靈可以借夢來與人傳遞消息。
之洋覺得很慚愧,這些日子以來,只有時珍照顧她,她何嘗有照顧時珍。
那天下班,她破鈔選了件珍珠鑲鑽首飾,預備送給時珍。
地球上鑽石礦早在十年前已經發掘殆盡,即使在一世紀前,挖掘一百五十噸礦石才能獲得一卡拉鑽石,移平整個山頭,還不足找到一條鑽石項鏈。
此刻店舖出售的鑽飾,全屬二手,珠寶店美其名曰曾經被擁有的首飾。
價錢自然貴不可言。
之洋約時珍。
「要緊事嗎?我已經約了人。」
「是異性?」
「是」
「那不打擾了。」
「你沒有好奇心?」
「你的眼光一定不錯,我有件禮物送你,這就派信差送來給你。」
機械信差最靠得住。
「無緣無故,為何禮下於我?」
「我感激你。」
時珍說:「我也是,多年來也只有你伴著我。」
之洋很滿意,因為言語「好像已經不能再肉麻了。」
時珍也笑。
「玩得高興點兒。」
「真的不要一起來?」
之洋再次婉拒。
那些無聊兼不定心的年輕男子,老想著一山還道一山高,這裡不如那裡好,吃著碗裡,瞧著鍋裡,時時不自量力,不識好歹,之洋實在連同他們打招呼的興趣都沒有。
她才不會同他們約會。
再找對象,必須要年紀略大,有學識,有涵養,兼具事業基礎,還有,懂得愛護體貼異性,會得享受生活,慷慨、熱情,比較有社會地位的一個人。
此後怎麼樣,是以後的事,開頭必須朝著這個目標出發。
之洋吁出一口氣。
下班了。
又是一個下雨的黃昏,過馬路之際,之洋看到近渠邊有一隻遺失的紅手套。
被途人踩過,已經有點髒,可是看得出,從前是一隻名貴的皮手套。
之洋把她的目光收回來,走過馬路。
時珍稍後撥電話來向她道謝。
「漂亮極了,我一直喜歡有一兩件類此首飾,可惜家母為人過分磊落大方,竟完全不戴珠寶。」
「你的爽朗就是像令堂。」
「多謝你欣賞我們母女。」
「時珍,明日傍晚我想到府上來。」
「好,一言為定。」
第二天,到了黃昏,時珍忽然推說沒有空,有約會。
「是昨天那個人嗎?」之洋沒好氣。
時珍咕咕笑。
「連續見兩天,不怕煩嗎?」酸溜溜。
時珍一直賠笑。
「自以為在戀愛?」語氣已帶諷刺。
時珍問:「你是想用那部機器吧?」
「正確。」
「六時半我在家中等你,給你開門,可好?」
之洋有X五五的約會,一定要去。
「好的。」
「之洋,不要太沉迷那機器,快樂總要面對現實才能找到。」
之洋微笑問:「這是哪一本日記裡的格言?」
時珍算是守時,果然在家等她。
「男朋友呢?」
「一會兒來接我。」
之洋頷首,「為我犧牲見面時間,沒話說。」
「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來,戴上儀器。
「之洋,我為你按鍵鈕。」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勞駕你,你請迴避,我會用這副儀器。」
這時候,門外有汽車響號。
時珍說:「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即可。」
「請放心。」
時珍小鳥似地飛出去。
之洋看著她的背影笑笑。
她聽見關門的聲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聽梁志輝同學說你找我。」
之洋發覺置身一所實驗室內。
抬起頭來,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經是壯年人,三十多歲,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長得英俊可是不曉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應該理髮了,身上穿的實驗室白袍子也該換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書卷氣。
見到之洋的面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視他。
他連忙去打開實驗室門。
之洋知道這是校方規矩,男講師與女學生二人在課室內說話,必須打開房門,以示清白,或是,關閉的房門內必須有第三者在場。
這條例雖然存在已超過兩個世紀以上,幾乎自有女大學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嚴格執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數之一,可見其人辦事嚴謹。
他坐下輕輕問:「你叫什麼名字?」
之洋高興到極點,「我終於見到你了教授。」
這次他沒反對她稱他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經升為教授。
當下他略表歉意地說:「最近行政事務是比較忙,我為同學們解答問題的時間不得不縮短。」
之洋像看到一個老朋友似地問:「你好嗎?」無限親切。
教授卻有點莫名其妙,「還不錯,謝謝你,你有什麼問題?」
之洋愕然,過一會兒才答:「時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時珍?你見過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訝異,「這位同學,時珍是我女兒,她年方八歲,怎麼會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說下去。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驚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還認識別的林之洋?」
教授細細打量她,「可是年齡不對,那一位林之洋今日應該與我差不多歲數。」
之洋猛地發覺,原來夢中人的記憶是有連貫性的,教授記得曾經見過她。
「慢著!」教授的聲音很輕,可是充滿驚歎,「我懂了,你就是同一個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見過你三次,你一直維持二十多歲的外形與心態,你一直沒變過,在我少年時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個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時限!」
「不,人類還未能做到這一點。」
教授看著之洋,忽然醒悟,「可是人類腦電波活動已可進入回憶之中?」
之洋微笑著攤攤手,「只有你能夠解釋,是你的發明。」
「我的成績?」
「絕對正確。」
「你是我的回憶?」教授忍不住問。
「不,」之洋看著他,「是我進入你的回憶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聽越糊塗,這項理論無論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記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後,我一直找你。」
「我聽說了。」
教授說:「可是你彷彿失蹤,我也覺得事有蹊蹺,沒想到你只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憶。」
「不,」之洋搖頭,「你才是我的夢,我並非你的夢。」
教授看著她,「所有醉過的人都說他們沒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環顧實驗室,「是嗎,這裡的工具儀器檯凳學生,全屬你的夢境?」
這時上課鈴大響,學生陸續進來,的確很難說服任何人,這一切都只是林之洋的一場夢,原來不存在。
教授說:「我們到別處說話。」
之洋跟他離開實驗室。
實驗室在八樓,自走廊窗戶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場,有學生在踢球。
之洋驀然想到惆悵舊歡如夢這句詞來。
無論何情何景,過去之後,回憶起來,都似夢境一般飄渺淒苦。
之洋微微垂頭,神情落寞。
只聽得教授說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尋不獲。」
「你的世界裡,沒有我這個人。」
「我不是又見到你了嗎?」
「還未算適當時候,」之洋微笑,「不過,至少吳瑤瑤已不在你身邊。」
「啊瑤瑤。」教授笑了。
他倆如老朋友聚舊。
「瑤瑤怎麼了?」
「已婚,在歐洲,聽說過著十分豪華揮霍的生活,晨曦在白色大遊艇上穿著晚裝吃魚子醬及香擯當早餐,看,我早知道她不適合我。」教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