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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時珍掩住嘴,「之洋,希望找不到。」

  可是之洋有第六感,她知道會找得到。

  李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連實驗室在內,約十四五間房間,有部分地方,連時珍都不大去。

  之洋不認為宅子裡有密室,她想起實驗室內側那間小房間。

  時珍說:「整間房間只得一床一幾,你是看清楚了的。」

  「不,還有一隻壁櫥。」

  「那是放雜物的。」

  「時珍,所有的門都要打開看過。」

  兩個女孩子奔進實驗室,推開請勿打擾的門,重新走進休息室,時珍立刻去開壁櫥門,發覺上了鎖。

  之洋一看,立刻說:「是聲音鎖,時珍,對它講一句話。」

  「講什麼?」

  「你對其他鎖怎麼說?」

  「芝麻開門。」

  櫥門聞聲「嗒」一聲開啟。

  時珍與之洋驚呼一聲。

  櫥內十分狹窄,可是放著一張椅子,有一個人,靠著椅背,端端正正,舒舒服服坐著,那不是別人,正是李梅竺教授。

  時珍十分激動,欲伸手去扶起父親。

  「別動。」

  時珍的手僵住。

  之洋提高聲線,「不可打擾他,讓他維持原狀,他出門已久,隨時會得回來,你若擾亂了什麼,只怕影響他行程,請記住鐵拐李的例子。」

  時珍急得幾乎哭出來,「父親,父親。」

  「小聲,也許外來的聲音也會使他不適。」

  時珍驚惶失惜,「父親,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一直在家。」

  「為何訛騙我說是出門?」

  「這是他最重要的一項實驗,不想你擔心或是打擾。」

  「之洋,你瞭解家父好似比我還多。」

  之洋抬起頭,是的,因為,她在他年輕時期已經認識他。

  之洋輕輕掩上櫥門。

  中年李梅竺教授頭髮略為斑白,身型維持得很好,臉上仍有那股堅毅的氣質。

  時珍焦急問:「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脈搏呢?」

  「時珍,別擔心。」

  「我怎麼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

  之洋喃喃自語,「原來他一直在實驗室附近。」

  「他去了那麼久,我怕他回不來。」

  「我對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們去找他。」

  「嗄,怎麼找?一個人的思維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親,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險。」

  之洋看著滿頭大汗的時珍,「茫無頭緒,從何開始?」

  時珍跌坐在地上,「一個一個夢境找過去,直至見到他為止。」

  「時珍,他其實不想見我們,否則不會安排假的映像在螢幕上與我們對話。」

  「那我們該怎麼辦?」

  「把櫥門先鎖好。」

  時珍對著那具鎖說:「芝麻關門。」

  之洋說:「讓我們休息過後慢慢商量此事。」

  她們走到廚房找出一箱香擯,用冰鎮住數瓶預備喝醉,至少可以暫時麻醉一下。

  時珍用手托住頭說:「真沒想到家父會以身試法。」

  「科學家泰半有犧牲精神,居裡與夫人均因長期研究放射性物體患上癌症。」

  時珍看牢天花板歎息,「但是家父進入他自己設計的夢境想必還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麼?」

  時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覺得,他是想回到過去尋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麼。」

  之洋笑笑,「科學家的思維不會如此飄渺。」

  時珍說下去:「把記憶編成故事輸入電腦,再設法進入故事中,也就等於是回到過去。」

  之洋舉一舉杯子,這種理論最好待李梅竺教授親自來解釋。

  時珍說:「這次他回來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撥時間與他相處,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麼,每次他有話要說,我都表示有約會有節目。」

  「也許你覺得教授還是壯年人,不需你照顧。」

  「可是,總沒想到他也會寂寞。」

  「是,我們很少考慮到父母也會有各種需要,老是認為他們生存目的只為照顧我們的需要。」

  她倆笑了。

  那麼瞭解自己,可見已經長大。

  時珍說:「其他人做研究總有詳細記錄,他沒有。」

  「也許這是一項私人研究,他無需向他人交待。」

  時珍添了酒一飲而盡。

  她酒量比之洋淺,有點不勝酒力,她說:「喝了酒,心情比較好,人也輕鬆得多。」

  「不然,酒這玩意兒怎麼會盛行數千年。」

  時珍伸一個懶腰,「唉,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夠了。」

  第五章

  這話很實在。

  她隨便在客廳中的沙發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卻不累。

  她回到實驗室,獨自坐下,趁著心靜,輕輕說:「教授,你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頭,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時珍與我都想念你,希望你來相見。」

  實驗室內靜寂一片。

  「時珍想逐個夢來找你,我卻覺得不大可能,我們到了甲夢,你可能剛離開入乙夢,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比在世上找一個人更加困難。」

  之洋輕輕歎一口氣。

  除非有緣分,那樣,千里亦可前來相會。

  「我想看看,在這個夢裡,是否可與你相見。」

  之洋戴上儀器,輕輕按下鈕鍵。

  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舊的建築物,石板街道,居然還有馬車。

  路人說的話,都是之洋聽不懂的,既非法語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歐任何一國語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腫的途人,試用法文問:「我在何處?」

  那人聽懂了,回答她說:「莫斯科。」

  「什麼?」

  那人不耐煩,「莫斯科,你連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麼年份?」

  「神經病!」

  那人掙脫之洋的手匆匆趕路。

  他是對的,在現實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問「今夕是何年」,之洋也會懷疑他不對路。

  街道旁有的是舊報紙,之洋彎身拾起一張髒舊的破報,她不識俄文,可幸阿拉伯數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這莫非是一個俄國人的故事?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書到用時方知少,之洋恨自己無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氣點燃的路燈忽然亮起,之洋抬頭,看到漫天鵝毛似大雪緩緩飄下,一片一片落在髒黑的道路上,此時,行人稀疏,大概都趕回家吃飯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覺是冷。

  而且這種蝕骨的冷是一種氣氛,使人覺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裡,天地萬物沒有生機。

  她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這裡。

  幸虧林之洋不過是個過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馬路盡頭,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碰到噩夢,越快醒越好。

  這顯然是個乏味的夢。

  之洋急急向前走,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雪,路人走過,應有一行腳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沒有印子。

  她被自己嚇一跳,原來她在夢境裡沒有實質。

  苦笑著她再提起腳走,一不留神,與一途人相撞。

  那人個子很小,似是婦孺,被之洋碰得腳步踉蹌。

  之洋連忙扶著她,衝口而出:「對不起。」

  那人聽到中文,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包著頭的黑色的大圍巾輕輕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開雙手,看到一張屬於華裔女性晶瑩皎潔的小圓臉,頭髮全部攏在腦後,五官更加玲瓏,啊,這是全世界華人都認得面孔呵。之洋一時震盪莫名,啞口無言。

  只見那張臉上佈滿憂傷,她輕輕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漸漸咬得厲害,手絹掩得更嚴。

  之洋忍不住說:「你的肺有病。」

  她輕輕抬頭,「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之洋的身份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結核容易傳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會發明特效藥雷咪鋒根治,世紀末,另有一種更可怖的病毒會傳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誰?」語氣充滿訝異。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個普通人。

  雪漸漸密了,兩個人都沒有打傘,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溫水變得沉重。

  女士問之洋:「你不冷?」

  之洋並不知道她會來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著單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願我也像你那樣什麼都不怕。」

  她們步行到巷子盡頭,有一幢外形殘舊的公寓,女士說:「我的家到了。」

  上得樓梯,開門進去,還需點煤氣燈,之洋驚道:「如此落後。」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爐上生火。

  之洋激動,「是因為政見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語。

  「而這樣對待你的恰是你的至親。」

  女士神色疑惑訝異,「你年紀輕輕,知道得還真不少。」

  之洋笑,「你應知道,你的事,歷史上都有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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