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在背後咪咪笑。
清流將一枚羽毛形大鑽石別針扣到劉太太鬢邊。
老太太非常滿意,忽然想起來,"余求深到什麼地方去了?"
門口有人應道:"在這裡。"
這小子總算出現了。
劉太太硬是要自輪椅上掙扎下來,由他扶著,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獨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備的龍井茶葉,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頭沉思,鼻端聞得一陣香氣。
唐清流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灰綠色蟬翼似釘亮片紗衣,戴副長長翡翠葉子耳環,不請自來,坐到她對面。
她笑笑開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馬星南的姐姐紅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點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臉。
"馬小姐你好。"
馬紅梅說:"星南一直要邀請你同桌吃飯。"
"不敢當。"
紅梅卻笑了,"有什麼關係,同台吃飯,各自修行。"
馬星南的一舉一動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馬星南好似沒有什麼自由。"
清流賠笑,"我想什麼,無關重要。"
紅梅又上下打量她,"好會說話。"
彼此彼此。
"你是劉巽儀太太的私人秘書?"
"正是。"
"日常負責什麼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瑣碎,不足為外人道。"
"不會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馬紅梅似笑非笑。
清流氣定神閒,"照顧老人家份屬應該。"
馬紅梅收斂笑意,"我索性把話說明了吧。"
"馬小姐,究竟什麼事?"
"我們反對你與星南來往。"
"來往?我與馬星南君毫無接觸。"
這下子連紅梅都一楞,"他說要在行程結束後請你到家來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驚訝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紅梅毫不放鬆,"你會不會來?"
"當然不會,非親非故,陌陌生生,怎麼上門?"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細,你沒有永久地址。"
清流變色。
來了,來了,總有人會仗勢欺凌弱女窮女。
"星南比較天真,他不懂得應付複雜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聲,有你幫忙不就行了。
正在這個時候,背後忽然有人咳嗽一聲,"誰說唐清流無家可歸?"
兩個年輕女子齊齊一驚,轉過頭去,發覺劉太太站在身後,不知怎地,她竟一個人跑了出來。
接著,劉老太太又鄭重地說:"唐清流離開這條船,就住在我的家裡,她永遠是我的私人秘書。"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劉太太會維護她,不禁鼻子發酸。
從來沒有任何人站起來為她說過一句半句話,這些年來,她的自尊,任人踐踏,只憑個人機智閃避,躲不過時只得忍痛犧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對她好,清流險些流下淚來。
馬紅梅十分忌憚,站起來執晚輩禮,唯唯喏喏。
還有下文,劉太太不放過她,繼續說:"我也打聽過了,你們家少爺頂愛享受,聽說整個下午泡在車行裡挑跑車的顏色,不願上班開會,我還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約會呢。"
這個時候,馬紅梅一步一步退後,含糊地說聲再見,一溜煙逸走。
劉太大呼出一口氣,"嚇!"
清流連忙扶她坐下。
臉頰一涼,原來終於還是落下淚來,她匆匆用手絹抹去。
劉太太疲倦地揮手,"不必謝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氣。"順手取起清流的龍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悵了,當年,也是這個年紀,沉不住氣,想出人頭地,無論如何要爭口氣,叫那些踩過她的人齊齊來拜她,於是,把握住機會,嫁一個比她大三十五歲的男人,承繼了他的權勢,揚眉吐氣。
她喃喃地說:"十足我當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頭。
接著,珊瑚趕來,著急地說:"怎麼在這裡,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來。
兩人七手八腳把劉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個人,仍然坐在咖啡座裡。
半晌不動,她像是想聆聽自己的一顆心想說些什麼,可是,也許是因為太過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說些什麼,清流什麼也沒聽到。
她回到房間去。
順手緩緩幫劉太太卸妝。
劉太太問:"你喜歡馬星南嗎?"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氣,那麼,你可喜歡任天生?"
"天生絕對是個好朋友。"
"是,說得不錯。"
清流輕輕梳通了老太太頭髮,頭頂有一處禿得相當厲害,露出粉紅色薄嫩的頭皮,十分異樣,清流特別小心。
劉太太咳嗽一聲,"你喜歡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說中心事了嗎?
劉太太低聲說:"他不是你的對象。"
清流賠笑,"我想都沒想過。"
"這樣就聰明了。"
這麼說,她並不糊塗,她也知道余求深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忽然咧開嘴笑了,牙齒疏落臘黃,清流別轉頭去。
人老了什麼都發黃:臉皮、牙齒、眼白……本來白中透紅、白中帶藍,白得發亮,經歲月侵蝕,統統又舊又殘,有洗不淨的跡子。
"這回下船,到紐約去看醫生,你陪著我。"
清流知道劉太太要看的是矯形醫生,那真是一項大工程,需要維修的地方還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樣神乎其技的醫生?
她安排劉太太睡了。
半夜,她聽到哭泣之聲。
清流知道那是誰,可是,東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裝沒聽見。
在哭聲中地隱約覺得有一隻手輕撫她裸露的肩膀,這樣大的船照樣在海中微微蕩漾,永遠有種顫動的感覺。
清流驚醒。
夢中的手屬於誰?
哭聲已止,再也無從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經醒來,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說:"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著替她張羅早茶。
她忽然問:"清流,你猜我幾歲?"
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問題。
但是,也有準則,十八歲以下,加三歲總能討得歡心,十八歲以上,減三歲也得同樣效果。
非得替劉太太減壽不可。
"你有五十八歲了吧。"起碼減了十年。
誰知老太太還不滿意,半晌才說:"上了年紀,人人都看得出來。"
清流連忙賠笑,"也許,是因為近年來心境不大好之故。"
"誰說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聲。
"你說得對,可不已經五十八歲了。"
那麼,就五十八歲好了。
其實,清流知道珊瑚收著劉太太的護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幹什麼呢。
她喜歡幾歲就幾歲好了。
劉太太訴起心事來:"過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驚訝。
珊瑚也過來了,這番話,她像是聽過多次,充耳不聞,忙著替主人打點起居。
劉太太說下去:"我都沒答應。"
清流把她當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實,有人陪著說說笑笑,日子容易過些。"她似有絲懊惱。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著小瓷盤,讓她吐在裡頭,一切像自來水嚨頭尚未發明似。
清流覺得她足足有一百歲。
"最近,機會又來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豎起來。
這樣年紀,如此身份,孜孜地談婚論嫁,實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著頭,不想劉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說,該怎麼辦。"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慮清楚。"
老太太又問珊瑚,"你說呢?"
"啊,"珊瑚說:"那你得聽從你的心。"
"在船上,船長可以主持婚禮。"
清流與珊瑚面面相覷。
珊瑚說:"還是待上了岸,找律師商議過的好。"
"唉,事事同他們談,沒有意思。"
清流賠笑,"太太不過說說而已。"
"誰說的?我十分認真。"
珊瑚已不敢多說。
接著,劉太太自言自語道:"年年來那不勒斯,這次最高興。"
清流趁轉背,同珊瑚說:"會不會遇到騙子。"
"道行夠高,騙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關心?"
"放心,老太太許多財產,需兩個以上的律師簽字才能兌現。"
清流吁出一口氣。
珊瑚問:"你猜是誰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當然不是船長。"
"難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會是余求深嗎,他願意結婚?
做他們那一行,最開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無牽無掛,怎麼會同任何一個人訂下合同。
恐怕是劉老太太搭錯線了。
踏出門去吩咐餐廳領班預備特別菜式,迎頭就碰見余求深。
這人又曬黑了,只覺他眼睛更亮,牙齒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處?"
清流答:"叫廚房準備白粥醬瓜,多日來吃西菜膩了。"
余求深大表訝異,"做得到嗎?"
"咄,輕而易舉,有錢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著他,"有野心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