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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清流卻反問:"誰是任天生?"

  隔了良久,歐陽說:"下次,該環遊世界了。"

  "是否從倫敦開始?"

  "不,自紐約一直往南駛,經巴拿馬運河,往裡奧熱內盧。"

  清流拍手,"我從未去過南美,好極了。"

  "就這ど辦,我幫你去訂房間。"

  碧玉在一旁聽見,笑問:"那盞收拾多少衣服?"

  "非多帶一個人不可。"

  那種非常肯定地把小事當大事的神情,像是一個人:劉巽儀太太。

  清流伸一個懶腰,"倦了。"

  歐陽立刻識趣,"我先告辭。"

  他離開的時候,把大門輕輕掩好,他知道,從此之後,唐清流的世界,只有這麼一點點大。

  ——十年後——

  幾個年輕人一上船就互相交換國籍姓名住址熟絡得不得了,又約在一起用膳耍樂,把家長撇下。

  其中蘇玉心與楊興亮尤其一見如故。

  蘇這樣自我介紹:"父親是來自香港的上海人,母親是馬來西亞華僑,我今年廿一歲,大學剛畢業,假期完畢,馬上要找工作。"

  楊興亮說:"我是加拿大土生兒,家人剛由多倫多搬到溫哥華,在大學讀土木工程,比你大一歲。"

  "第一次乘船?"

  "多次了,一年一度,陪父母。"

  "我也是。"

  "人一到中年,不喜探險,只圖舒適。"

  "也不能怪他們,已經辛勞了大半生。"

  蘇玉心笑,"家父老說,一想起過去幾十年的掙扎,不寒而慄。"

  楊興亮很喜歡這個短髮圓臉的女孩子,有意發展感情,誰曉得呢,也許將來可以告訴孫兒:"知道我在何處認識祖母嗎,是在一隻船上。"

  "你們住在幾號房?"

  "九O三二。"

  楊興亮瞭如指掌地說:

  "啊,那是一房一廳,我們住八二三五。"

  蘇玉心笑,"過得去啦,最豪華是一字頭房,只得四間,那才是真寬敞。"

  "你參觀過沒有?"

  蘇搖搖頭,"你呢?"

  "我也沒看過。"

  蘇玉心改變話題:"有無跑步的習慣?"

  "風雨不改。"

  "明早六時正在跑道見可好?"

  "好極了,沒想到你是同道中人。"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

  "我同父母一起。"

  "咖啡廳可以隨便坐。"

  楊興亮想到了好辦法,"我陪他們吃第一道菜便來陪你。"

  蘇笑了,追求時期,男生願意犧牲許多來遷就女生。

  那天中午,他們多了一個話題。

  兩人手上都拿著一張考究的帖子,白色小小四折,深藍色中英文字。

  "咦,一模一樣,你也有。"

  請帖上寫美:"唐清流女士邀請閣下參加星期三晚十時香檳派對,地址一O三三艙房。"

  蘇玉心笑,"我打聽過了,船上凡是十八歲至廿二歲的年輕人,都收到帖子,一共廿五個人。"

  楊興亮訝異,"多麼奇怪,這位女士是什麼人?"

  蘇笑而不語。

  "你一定知道。"

  "喂,別以為我是好事之徒。"

  "好奇心人人都有,我也想知道。"

  "那麼,我說一說她的身世。"

  楊興亮催她:"快講,別賣關子。"

  蘇女壓低聲音,"她自幼是個養女,十分得寵,養父把大筆財產留給她,結果令養母鬱鬱而終。"

  講完之後,非常訝異,原來說人是非有這樣大的滿足感,怪不得無分身份貴賤,人人好此不疲。

  "可靠?"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

  "這唐女士多大年紀?"

  "現在怕有四五十歲了。"

  "原來已經上了年紀。"

  "他們說她更加不甘寂寞。"

  楊興亮笑笑,"傳說歸傳說,要見到真人才知分曉。"

  年輕的蘇玉心像是有點艷羨,"那ど一大把年紀,還可以如此風騷,真不容易,聽說她現在長期住在船上,很少上岸。"

  "什麼?"

  "她以船為家,打通了一O三三及一O三五兩間房,永恆度假。"

  "嘩,好不風流。"

  "可是,日子久了,也會想家吧。"

  "你不是說郵船已經是她的家了嗎?"

  蘇女困惑地說:"那麼,丈夫呢,孩子呢?"

  楊興亮說:"真想見見這位唐女士。"

  "我也是。"

  "不是每天可以見到傳奇人物。"

  楊興亮看著新女伴,這女孩活潑刁鑽,正是他喜歡的類型,可是過了廿五歲就需好好控制,如不,今日那值得原諒的好奇心將來演變成長舌多事可糟糕了。

  這時,楊興亮才明白為什麼華人如此重視女子性格中的嫻與靜。

  在今日世界裡,要尋找這樣的質素,也許會獨身到老。

  他笑了。

  "你笑什麼?"

  "將來才告訴你。"

  "男人總有事瞄住女人。"

  楊興亮打趣她:"你彷彿對男性心理甚有研究。"

  這自然不是讚美,可是蘇女又不方便在現階段惱怒或是發脾氣。

  來日方長,逮住了他之後,才慢慢炮製他。

  她也微微笑。

  星期三下午,船上的年輕人已經興奮地議論紛紛。

  "據說今晚會喝最好的克魯格香檳。

  "香檳不是以唐柏利儂為首嗎?"

  "鄉下人。"

  "船長說,我們每人會收到一份禮物。"

  "一盒巧克力?"

  "當然不是。"

  "是名貴禮物?"

  "總而言之,你會珍藏。"

  "這可說是我們的奇遇。"

  "我情願是艷遇。"

  "哈哈哈哈哈。"

  女孩子們都打算打扮得花姿招展,男生也自然會修飾一番,這是看人,與被看的最佳機會。

  真巧,楊興亮母親忽然覺得不舒服,他十分關懷,堅持陪母親看完醫生才去赴宴。

  他事先關照蘇玉心。

  蘇玉心表面上不做出來,"那我先去,等你來。"心中嘀咕:很少孝順兒子會是好男伴。

  "抱歉。"

  蘇女覺得掃興,叫她一個人進場,那多沒面子,這小楊不算識趣。

  看完醫生,又安頓母親睡好,楊興亮才到一O三三房去。

  在門外已經聽見隱約人聲與樂聲。

  他敲敲門,有人把門打開,他遞上請帖。

  他肯定是最遲到的一個。

  大家已經在喝酒談天,氣氛愉快。

  船艙竟大得令他詫異,簡直與一般大廈頂樓豪華住宅單位沒有分別!落地玻璃外是岸L燈火,此刻,船正停泊在日本橫濱。

  楊興亮的目光沒有立刻去尋找蘇玉心。

  他一眼看到女主人。

  她正與幾個男生聊天,穿著黑色長裙子,笑容滿面。

  身段維持得很好,化粒淡雅,意料之外地平易近人。

  楊興亮略覺失望。

  噫,如此平凡,十分正常,可見傳詛是傳說,真人歸真人。

  想像中,唐女士應該長得像蛛蜘精,即使年華逝去,也該有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才是。

  他噓出一口氣,自侍者手上取過一杯香檳,喝淨。

  這時,他見到蘇玉心了,她跟一堆朋友在學最新舞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非常起勁,沒有看到他。

  楊興亮不想參加那一堆人,走到另外一個角落。

  他索性到露台去看星。

  走到露台,才發覺可通向書房。

  他猶疑一下,那是私人地帶,不方便進去,可是隨即發覺房中有微弱亮光。

  已經有人在裡頭,誰?

  他走近。

  只看到一個背影。

  一個妙齡女子坐在書房內,全神貫注對牢電腦螢幕正與人通訊。

  那女子穿著肉色細網織釘亮片晚服,遠看像是沒有穿什麼似,一個背影已經叫人心跳。

  隨著手臂移動,亮片一閃一閃,似美人魚身上的鱗。

  長髮束在頭頂,唯一首飾是一頂小小鑽冠。

  她赤腳,同色緞鞋踢在一角。

  這是誰?

  楊興亮心目中的女神正該是如此模樣。

  年輕的他忽然傾心,不能自己。

  心突突跳起來,噫,倘若她轉過頭來,四方臉、小眼睛,又該怎麼辦?

  他說,不,不,那樣的身型,一定也擁有標緻五官,上帝造人,由來是偏心到不能再偏心。

  他一動不動站在門口良久。

  偷看美人,無論如何不覺得累。

  奇怪,在船上好幾天了,怎麼沒見過她。

  也許她愛靜,竟日躲在船艙裡。

  楊興亮笑起來,可能嗎?

  天公不造美,忽然下起雨來。

  露台有一半露天,他剛剛站在那一邊,左肩很快淋濕。

  他把握機會,輕輕咳嗽一聲。

  那女子察覺有人,放下手上工夫,輕輕轉過頭來。

  楊興亮吸進一口氣,屏息看著她。

  那女子的眼睛!

  它們像明星似在黑暗中寶光流動。

  楊興亮感動得鼻子發酸,這才堪稱是真正的美女呀。

  她也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半晌,她先微微一笑,神情嫵媚。

  楊興亮又咳嗽一聲。

  她站起來,他才看清楚地全身。

  他不明白怎麼一直好像有一種光跟住她似,她是否地球上的生物?

  她坐到沙發上去,拍拍左邊的位子,示意他過去。

  年輕、貌美、動人,她是誰?

  楊興亮除下外套,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乖乖坐到她身邊。

  他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將來,即使她有更複雜的要求,他也會持同樣態度。

  奇怪,有些女子就有這個本事。

  他輕輕自我介紹,"我也是今晚的客人。"

  對方又笑了,斟一杯酒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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