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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石子沉默,這也是他們心聲。

  自在舉手,「我會講國語。」

  石子笑,「說來聽聽。」

  「餃子、擔擔面、雲吞。」字正腔圓,可見這個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學半小時,這是你爸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

  寫意間:「真的才三十分鐘?」

  石子點點頭。

  自在笑,「那倒還可以接受。」

  悠然說:「從前馬老師一教便三小時。」

  「三小時?嘩,太累了。」石子嚇一跳。

  寫意看著她,「石子,你知道嗎,你是個好人。」

  替三個孩子選購衣物並非易事。

  內衣要買得大兩號,那樣從洗衣乾衣機取出來恰恰合身,女孩子試穿之際自在在門外等,得給他幾本漫畫解悶,悠然還小,需要蹲著服侍,石子忙得一頭汗。

  大包小包拎著,他們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寫意說她的錢包丟了,又要全體回頭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車廂忘記帶出來。

  往停車場走時悠然忽然鬧彆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說自在推她,不獲同情,掩臉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懷中。

  吃力過做女侍。

  居然還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虧不真是他們母親,幸虧只是來打工的。

  石子頭髮都披下來,汗出如漿。

  小悠然喊媽媽。

  石子把她摟得緊緊。

  自在說:「悠然最慘,她最小,最不明媽媽為什麼要走。」

  寫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嗎?」

  自在答:「媽媽說她不再愛爸爸,所以要離開這個家。」

  「你真的明白?」寫意追問。

  自在用手捧住頭,「不,我不懂。」

  寫意頹然,「我更糊塗。」

  這時悠然已經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進車廂,替她繫好安全帶,叫自在坐妹妹身邊,把妹妹頭靠他肩膀上。

  寫意訝異,「石子,你做事真有條理。」

  石子立刻答:「當然,我是大學生。」

  讀大學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訴他人大學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駕車回何宅。

  路上寫意說:「再過兩年多我便可以考駕駛執照,屆時爸爸會買一輛紅色小跑車給我。」

  紅色小跑車。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時候,她在港產流行小說中看過這樣的情節:英俊的男生開了紅色跑車來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樂……

  石子吁出一口氣。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來,嚷著要游泳,換泳衣,發覺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駭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維持這頭家真非易事,開銷驚人。

  自泳池上來,一隻西瓜切開,一下子又報銷掉。

  然後,他們才靜下來。

  馬利過來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歡孩子。」

  石子與她打點晚餐。

  馬利說:「一個不吃菜,一個不吃魚,一個不吃豬。」

  「太多選擇,大可挑剔。」

  馬利感喟:「在我的家鄉——」

  石子給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瞭解。

  結果還是決定煎吉列豬排。

  石子說:「若問是什麼,說是雞腿。」

  馬利笑著稱是。

  石子走到遊戲室,用普通話說:「過來學中文。」

  三個孩子齊齊呻吟。

  要命不要命。

  華人一聽要學華語,竟會發出這樣痛苦的聲音來。

  石子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自在用英語問:「你說什麼?」

  「留神聽,你叫什麼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說不好,引起姐妹一陣哄笑。

  待三個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

  石子很惆悵,明天一定全部渾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過中文,真是天路歷程。

  她站起來,「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頭一個大吃一驚,「下班?去哪裡?」

  「回家呀。」

  自在跟著問:「為什麼要下班?」

  「我只在這裡工作,當然要下班。」

  寫意問:「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親永不下班。」

  自在頹然,「我們的母親卻放大假去了。」

  石子說:「我會收拾行李盡快搬來此地住。」

  「那麼,你可以整天陪著我們?」

  「我願意,可惜晚上我還有另外一份兼職。」

  寫意問:「豈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來艱苦。」

  寫意問弟弟:「是嗎,自在,你覺得生活艱苦嗎?」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若非出自孩子之口,會當是諷刺之言。

  她借用東家的車子駛下山去,這一程的汽油她不會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東退租,房東並不在乎,溫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幾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著一隻行李箱,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總是少了一個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訂閱雜誌報紙,可是一直搬來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處。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樓梯、鐵皮信箱一隻隻釘在樓梯口,電視天線全搭在牆外,申請一隻電話不曉得要等多久,且貴不可言,手續繁複。

  發了一陣子呆,才到福臨門開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廳辦喜宴。

  新娘子臉圓圓,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聲,冷氣壞了。

  老闆娘連忙出來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保管熱情,絕無冷場。」

  主人家一聽,果然如此,反而大樂,一邊揮汗一邊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來做人真不容易,區姑娘如此玲瓏剔透人才,不過是在唐人餐館掌櫃。

  石子她?不用提。

  區姑娘在後邊打電話找修理人員,喃喃咒罵。

  「換了在香港,此刻已經修好了!」

  大師傅安撫老闆娘,「也不會神心效率啦,這種事,跳破腳也不管用,慢慢來。」

  區姑娘抬起頭,「說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願意破財擋災,我可以幫你找人。」

  「喂,明明大廈業主包管理費。」

  大師傅聳聳肩攤攤手。

  區姑娘忍著肉痛,「多少?」

  「出門八十,一小時工資四十。」

  石子大奇,「這麼貴?好發財。」

  大師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狀元。」

  那師傅來了,年輕、長得不錯,檢查過,說空氣調節器要換一塊電腦板。

  「你有現貨?」

  「這一款冷器時時壞,很多客人都抱怨過,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這簡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聞聲轉過來,在悶熱嘈吵的廚房角落,他看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接著,他聽見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魚塊都涼了。」

  那雙寶石眼的主人連忙搶出去,在他身邊擦過。

  他在餐館打烊時把冷器機修好,收了支票,卻沒有即刻離去。

  他走到石子身邊坐下,石子抬頭詫異地看著他。

  「我叫麥志明。」

  石子點點頭,「是陳師傅的內弟,是嗎?」

  年輕人有點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陳走過來,「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車。」

  小伙子聳聳肩,靜靜離去。

  老闆娘出來看到,「這傢伙,劫完財又想劫色?」

  眾人大樂,笑個不停。

  老陳豎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臨門的花魁。」

  石子也來起哄,「什麼,他看中我們區姑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區姑娘也笑了。

  老陳說:「我這小舅子頭子活絡,肯動腦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貴林、北溫,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麼,瞧不起他是個藍領?」

  石子答:「這句話可折煞我,我有何資格看人?」

  「咦,大學生呀。」

  石子歎口氣,「明年學費尚不知在什麼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麼給他?他數口多精。」

  「你想想吧。」

  區姑娘笑,「那就看有無緣分羅。」

  石子推門離去之際,尚聽得老陳道:「你想這冷器機為何早不壞遲不壞?就是叫他前來與石子相會——」

  她已經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時,實在倦得發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掙扎著起來,又是一天。

  坐在車中,石子忽爾怔怔落淚。

  奇怪,今夜與別夜有何不同,怎麼會哭起來?

  連忙擦乾眼淚,駕車回何宅。

  屋子設計得好,工人另有門口出入,才掏出鎖匙,馬利已經聞聲替她開門。

  「還沒睡?」

  「正在祈禱。」

  「內容如何?」

  「保佑我將來嫁個好丈夫。」

  石子邊脫鞋邊說:「那麼誠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會明白,你長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謝謝你,早點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過像只美麗的死豬。

  第三章

  一早,三個孩子決定游泳。

  石子堅持他們略吃早餐才下水。

  馬利在樓上收拾房間。

  石子幫忙打點。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濕,「怎麼一回事?」十分狐疑。

  馬利小小聲答:「噓,已看過醫生,說濕床不能責怪她,這是心理病,自從她母親離家出走以後就間歇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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