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低聲問:「誰,誰做的?」
碧玉閉上雙目。
「說出來,不然還有下一次。」
「給我一支煙。」
「醫院裡不准吸煙。」
「那麼酒,給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誰?」
碧玉不語。
「是那個人嗎?」
「別亂講,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獨身女失蹤,一年後頭骨被人棄置在馬路上,這個城市也有它的陰暗面,讓我幫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幫我,石子,你泥菩薩過江,如何幫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間,多年委屈積聚到心頭,她忍無可忍緩緩流下熱淚,她伏在碧玉身邊,哭出聲來。
碧玉輕輕說:「我會好的,我沒事,只是,生活越來越沉重,我都不想應付了。」
石子抹乾淚水,仍想鼓勵碧玉幾句。
「回去吧,我過兩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誰。」
「千萬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來,脫離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牽牽嘴角,「到何處去?福臨門、大上海,抑或是麥當勞家鄉雞,還是與你一樣,替人做保姆帶小孩打理家務?」
「我們會出頭的,碧玉,我們會出頭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嘗不是,但是我不能功虧一貫。」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會殺死你。」
「不會的,殺人償命,他懂計算,還有誰的性命比我的賤。」
「碧玉,現在你氣餒,醒了你會好的。」
她別轉面孔,像是累到極點。
石子只得告辭。
女警在病房門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說什麼?」
石子搖頭。
「你可猜到是什麼人?」
「我亦不知。」
女警無奈,她已習慣這種困難。
石子離開醫院,一看時間已到,只得直赴福臨門開工。
就是那日,她叫開水燙到腳背,痛入心扉。
回家脫了襪子一看,只見一串水泡,破了,一個個血紅的小洞,她敷了藥,忍痛入睡。
半夜醒來,只覺得自己似一個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對,可會有一日通到地面見到光明。
地道長且窄,悶又熱,她站不直,透不過氣,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掀開膠布視察傷口,信不信由你,鮮粉紅的新肉已經填滿瘡疤,生命力竟這麼強!石子惆悵,看情形那條地道會有機會鑿穿,她在等待第一線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剛巧碰到她出院。
一輛黑色麥塞底斯來接她,司機替她開車門,工人扶著她進車。
就在關車門該剎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擺擺手,上車去。
臉上尚未拆線,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強力膠黏上,裂痕處處。
車子絕塵而去,石子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轉頭離開。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聘請保姆,前來應徵的人相當多。
每位撥出時間來見工的人均獲五十元車馬費。
石子選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選人。
何四柱說:「我要走了,你負責約見吧。」
「什麼?」
何四柱說:「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這責任背上身。
孩子們仍不習慣父親來來去去,懊惱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電話,那邊忽然問:「你是誰?我聽到你的聲音多次了。」
石子奇問:「我是何家保姆,閣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們的母親。」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這就去叫何小姐。」
「慢著,你是幾時來上工的?」
「才個多月,曹小姐。」
對方見石子十分有禮,警戒之心也就減低,「孩子們好嗎?」
「還好。」
「叫寫意來。」
石子立刻去喚寫意。
大小姐正在畫水彩,立刻放下畫筆取過電話與母親說起來。
石子當然甚有感觸,人人有不同命運,曹女士恁地好運,不但完全毋需理會三個孩子飲食起居,離婚之後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別忘了,她已另結新歡。
運程苦差些,拖著幾個孩子,又離開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歎口氣,不用想那麼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任何時間,電視新聞片上都有難民扶老攙幼離開家鄉逃避戰爭尋找生機,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鴻,就認為目前生活仍算不錯。
第五章
每天見一個應徵人。
石子頗為刁鑽,把時間約在早上八時半,她想知道應徵人是否能夠準時。
第一位面試者遲到十五分鐘,一進門便抱怨地方難找,自稱是劉太太。
真實年齡肯定比說的三十歲起碼要大十年。
那不行,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蠻力。
事實上任何工作都講力氣,你看外科醫生動輒站著五六個小時做手術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聰明,要是東家的條件不適合她,她又何必聽東家嚕囌。
石子帶她下樓看地方。
那劉太太說:「唔,窗戶是小一點。」
回到會客室,她又道:「我絕不負責洗熨煮,這裡自有菲律賓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麼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氣壯。
石子發覺已經上當,不動聲色,付她車資,推說改天同她聯絡。
那劉太太:「我曾是湖南省醫院的護士長,我有證書,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馬利機靈地吐吐舌頭。
石子搔搔頭皮,「唏。」
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覺得頭痛。」
「她應當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麼關係,她不過來支薪水。」
石子不語。
馬利又說:「我有朋友在華人家庭做,那對夫妻的女兒是領養兒,從前,用的保姆來自中國,對那孩子不好,說非親生,不用盡力。」
過半晌石子說:「我也來自中國。」
馬利坦白說:「由此可知到處有好人。」
石子開心,「我很高興你那樣想。」
她們倆相當投機,合力把這個家搞得妥妥當當。
第二天來的應徵人說會英語,其實不會,說會開車,其實也不會。
年紀外型合適,石子正欲與她說幾句,她手提電話響了,原來家中有幼兒,發生一些事故,需要趕回去。
石子否決了她。
她不會盡心盡意為東家服務,在這裡的八小時將不住牽掛自己孩子,無心工作。
石子竊笑自己的要求與一般資本家同樣刻薄,所以,一有機會,人性最壞的那面自會暴露。
馬利參予意見,搖搖頭,「不妥,心不在焉,意亂心慌,家庭有問題。」
「真沒想找一個保姆那麼難。」
「若不堅持要華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說說。」
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勞,不少是大學生。」
「只要對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們三個說得似孤兒。」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稱太太,此地打工,我們連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們天天拜見這位太后。」
「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與姐姐不知爭什麼東西,生了氣,躲到主人房不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石子並沒進過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間去。
可是教琴老師已經在樓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喚悠然。
一推開主臥室,她愣住。
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睡房,家俱簡單、四周圍空間足夠踏腳踏車。
悠然躲在衣帽間。
那間房間面積足足有兩三百平方尺,掛滿各式女服,鞋子一層層分顏色放得整整齊齊,像鞋店的陳設。
馬利笑,「來,來看浴室。」
浴室用淡綠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鏡子,大窗對牢海景。
石子覺得像煞荷裡活電影佈景。
她去喚孩子:「悠然,教琴老師在等你。」
悠然在叢叢綾羅綢緞中間哼說:「我不出來。」
「不要叫人等,那不禮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講規矩。」
悠然掀開重重衣料走出來,流著眼淚,「我不要再做寫意的妹妹。」
石子歎口氣,那還不容易,將來長大後各人自掃不就完了,最慘是她,心情欠佳之際連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擁抱悠然。
「來,下樓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說,學會一門樂器,將來娛己娛人,不知多開心。」
「你會嗎?」
「我哪有資格學。」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麼都沒有。」
石子卻不自卑,「不見得。」她攤開雙手,「我有一雙手,這是最寶貴的資產。」
她拖著悠然下樓去。
隔很久才同馬利說:「一個人要那麼多衣服鞋子來幹什麼?」
馬利聳聳肩,「我怎麼會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並留不住她。
是夜,麥志明到福臨門來吃飯。
石子幫他點菜。
「蒸一條魚,炒一個雞絲豆苗,喝一碗白菜湯,如何?」
「加一個蝦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