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很俏皮,她馬上說:「聽見沒有,媽媽,聽見沒有?」
張伯母搖頭,說:「這孩子,我真替她擔心,不放你去念大學了。」
婉兒這才吐吐舌頭作罷,但還是對她媽媽擠眉弄眼淘氣。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處。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圓滾滾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條,身材極好,人活潑,大致上應該跟小時候的婉兒沒有什麼兩樣。
我因為掛念著小令,所以說話不多。
這幾天一直不曉得怎麼才好,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她。
見到了又要說什麼話,是道歉呢?還是解釋?
我是不善解釋的一個人,如果現在叫我離開學校,恐怕母親就頭一個傷心死。要做到六親不認,豈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顧一切的與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麼快樂可言?她也不會叫我這麼做。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頻也沒有用。
不過,我說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這兩年,決不食言。
張伯伯說:「家明益發少年老成,我喜歡文靜的孩子。」
婉兒說:「這次回來,爸爸媽媽就沒有放過我!」
張伯母說:「喲,孩子,你也學學好樣啊,家明就是榜樣,
我的臉馬上紅了:「不敢當,伯母,我哪裡算榜樣?」
張伯母稀罕的說:「看,臉就紅了,像女孩兒似的。」
我益發不好意思。
婉兒哈哈的笑:「媽媽忘了那年過年的事了?盡讚他!」
「是,」我反而高興,「伯母忘記我頑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張伯母說:「那是小時候,作得準嗎?現在管現在!」
婉兒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幫你的貴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說話,不過一點也不討厭,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她問我:「大家都等你呢,怎麼後來你沒有來唸書?」
「我考上了這一間,媽媽不想我走得太遠。」我說。
「你真好福氣,我可慘了,老遠的在那邊,姨媽送我去寄宿學校唸書,那寄宿學校是唬人的,收費貴,我們過的日子像集中營,有家長來看我們,學校就裝門面,房間也收拾了。飯菜也好了。平時?真虧我們熬的!」
媽媽笑:「倒把你熬得珠圓玉潤呢。」
張伯母說:「你聽她胡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兒笑:「句句實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滿以為回來了,可以享福了,誰知道媽媽比他們還厲害,現在我巴不得回到學校去呢。哈哈哈。」
張伯母氣怔在那裡,但是嘴角的笑無法隱沒。
他們真的為這個女兒驕傲,我看得出來。
父母爭氣,有這個好處,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緩緩的說:「寄宿唸書是比較辛苦,我聽說過的。」
「是不是?家明都說是,可知沒錯。對了,這次回來,真沒想到頭一個見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問,「可不可以見他們?」
我想起小曲,低頭不響,過了一會兒,我說:「隔了這麼多日子不回來,大家分散了,一時到哪裡找去?」
「我也想回來,每年暑假姨媽都叫我去歐洲,去完歐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媽都來看過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貪玩,也愛旅行。」
我點點頭:「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裡都沒去過。」
「我想起來了,林伯伯的兩個女兒呢?我很喜歡那個小的,抱她。從來不哭。她們也到外國去了?」婉兒問。
我看著自己的手,大家的記性都還不差,該記得的事情都記得。
爸爸說:「林伯伯去世了,我們很久沒有見到這兩個女孩子了。」
婉兒的圓眼睛朝我臉上溜:「家明喜歡林伯伯的女兒,玩遊戲,常常幫她,不幫我的。」
媽媽說:「那是以前小時候的事情。對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兒到處走走,她多久沒回來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當她是遊客好了。」
我看看婉兒,這種事就是很難拒絕的,我點了點頭。
媽媽鬆了一口氣。
客人都走了以後,我想:如果當時要堅決拒絕,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我做人很糊塗,碰到什麼情面難卻的事,多數答應了下來,小曲說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錯的。
我過了一陣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難似上刀山下油鍋。像婉兒,一切來得這麼自然,這麼舒暢,有什麼不好呢。這樣做法有點不對勁,不過我到底是一個人。
爸爸把他的車子借給我開。我們約了婉兒第二天早上十點鐘,我去她那裡接她。
臨睡之前,我聽見父母說話。媽媽說:「我看婉兒很好。」爸爸說:「隨便家明吧,只要他快樂。」
我聽了這話,難過了很久。只要我快樂。當然我也想他們快樂,愛是雙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夭我按時到婉兒的家去。
她坐在客廳等我,什麼都準備好了。
我笑著說:「到底外國回來的呢,守時得很。」
她說:「這是我的美德,英國人才不守時。」
我笑了。
她喜歡戴帽子,今天是一頂土黃原色小邊草帽,照樣有花有葉,配著長袖襯衫,一條橘黃色的麻布褲子,她長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說,「多少年沒游泳了!」
「現在水還冷呢。」
「不要緊,我還怕冷?我情願冷點,頭腦清醒。最怕寄宿學校的暖氣,不管三七廿一的開著,有時候四五月了,還一直吹暖風,簡直令人昏死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裝手勢,我只有看的份兒。
「那麼我送你到沙灘去,你帶游泳衣。」
「好。」
我開車到了淺水灣,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灘上。那條褲是簇新的。我看著她,她是這麼解放,這麼自由,而小令,我的天,還活在賣身葬父的時節裡,真是離了譜了。
太陽很好,她望著海,沙灘上有人游泳,不過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沒與她說話,她當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麼?
我問:「在外國有男朋友嗎?」
「沒有。功課很忙的,沒有空,而且在外國念中學的學生,功課不大好,我不喜歡懶讀書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邊坐下來。
「你有空時喜歡做什麼?」她問我。
我說:「我是天下第一悶人,我只看書。」
「看什麼書?」
「什麼都看。」我說。
「你有沒有看《小王子》?」
「聽說過,是一本童話是不是?」我問。
她驚異的看過來:「不是。每個人都說是童話,我看卻是一個悲劇。一個男孩子,因為永遠懷著純潔的心,例如碰到與他無法溝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無法適應生活,於是借助一條蛇的毒液,自殺了。依我看,這是另一部《異鄉人》呢。你看過《異鄉人》麼?」
「看過。」我詫異,「你真認為小王子是這樣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後大哭了一場。我近年來很少看到這麼好的書了,又薄,又一個生字也沒有。我喜歡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其實那是一段愛情,那玫瑰花一直說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個玫瑰園裡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騙了。他不生氣,因為他那朵玫瑰矜貴。他說,他天天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風擋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裝病——我說不清楚,反正他愛那朵花,愛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萬的玫瑰,他並不介意。中國人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不是這意思?」
我正聽得入迷,被她一問,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說:「我很慚愧,你看書看得真周到,我看書……不過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書不看完也只好算了,這本是難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說了,我去換衣服游泳。」
她轉到帳幕後去,沒多時,換了一套兩截的游泳衣出來,全沙灘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點目眩,她向我打個招呼,就奔到海旁,鑽進浪裡,游開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這本書來看。
小令,她怎麼了?早上十一點,她還在睡覺吧。可憐的小令,她真是有點無知無覺的,她知不知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我想她並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隨人宰割的地步,就有點可恨了。
我應不應該去看她?給她妹妹訴說了一頓,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灘上發怔。然後婉兒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體,坐著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開心呢。」她說。
「沒有這種事,我只是在想你說的那個故事。」我說謊。
「我陪你去買。」她說。
「你要走了?」我問。
「走了。」她說,「不是游過泳了嗎?」
真爽快。
我們出了城,她頭髮濕濕的,下下子就干了。我這才發覺短髮可愛之處。我們跑了三家書店,才買到那本書。我很高興,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飯,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個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