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也是人呀,媽媽。」我說。
「但是孩子,她們是危險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唉,媽媽,」我說,「我不去犯人,人家怎麼來犯我?」
「染缸。你聽說過染缸沒有?一個女孩子,再純一點,跑到那種地方去混幾個月,也變壞回來了,否則人家為什麼稱做舞女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會錯。小令還沒去舞廳亮相,媽媽那一套已經來了,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不相信。
「你聽媽媽的話,以後別見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著母親的臉,她又驚恐又擔心的神色,使我有種錯覺,她把小令當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這樣子,我慘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見到小令,她會怎麼想?小令只是一隻待宰割的羊,一點能力也沒有。
「你想想這種家是什麼家呢?」母親說,「為了錢叫女兒去做舞女,我是餓死也不幹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歎了一口氣。難道林家兩母女非得餓死了,林先生才瞑目?這個世界,人總得掙扎著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麼用?母親會明白嗎?她不會,她又沒餓過肚子,她怎麼曉得窮了餓肚子是什麼樣子?人窮志短,向人伸手終究是難,不如想一條出路。
我緩緩的說:「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說的。」
「唉呀,」媽媽臉上變色,「好好的書香世代——林太太實在不像話了,實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願意的。」
「什麼?」
「是她願意的。」
「不會的,那孩子我還看得上眼,她不會的!」母親說。
「她親口說她願意的,她母親逼不了她,只是她聽話。」
「我看錯了這孩子?」媽媽喃喃的問,「不會吧?」
我覺得無法與母親溝通。我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願與被逼有什麼分別?
只是世人愛看戲,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熱鬧,場面更火辣刺激一點,那個母狗不如,逼良為娼的母親,更值得在牌桌上被眾人唾罵。我可以想像得到陸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裡悲天憫人的語氣——「……發財!唉,越來越不像話了,林先生說什麼都還是個大學生,怎麼女兒淪落到火坑裡去了?活該!當年誰不勸他,怎麼娶個舞女……噯噯噯,我三番!三番!」
這種太太就這樣,有事沒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裡細嚼,作出其味無窮的樣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個身,這世界算什麼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小令會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運,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定了,當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們倒霉——「看,不聽我們勸,遲早而已。」
結果他們的確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隻手出來幫幫忙,就冷著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麼好說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
媽媽老是誤會我與小令有什麼,其實我們有什麼呢?
我們不過同過幾年學,自小一塊長大,我視她如妹妹。
她有苦處,找我訴訴,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寬一點。
將來,將來我還是要去看她的。有什麼不對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學生,又怎樣?我看不出分別。
只要她肯見我,我就能見她。
至於媽媽怎麼想,我實在作不了主,她擔心過了度。
即使小令是個大麻風,也能請醫生,進醫院。
她會需要我的幫助。一個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沒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夢,忽而看見小令在舞場起舞,忽而看見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鬧了一整個晚上,耳畔都不清靜,早上一看鐘,八點三刻,只好起床上學,想到昨晚兩點半才睡著,今天又得去撐著上課,很是厭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學的情形?
她成績好,人聰明,做事不含糊,是一個好學生。
她有沒有懷念過去?
像我這樣,自小中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毒,不讀書等於十惡不赦,怎麼會想到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過一直讀到畢業,再升大學,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別的是不敢妄動,想也不敢想的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原來都是平凡不過的人。
在學校裡念完了一天書,回家趕功課,心裡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變,我們可能一輩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環境變了,我也跟著變,比往日更有理由要愛護她,疼惜她,我想見她。
當每個人都要避開她的時候,我想見她,想見她。
媽媽在晚飯後說:「……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邊,倒也有人照顧。美國則只有表姨,開餐館,人雜不好。要不就英國,雖然沒親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闖闖,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錯……」
她說得真得意,彷彿全世界只有她的兒子明年升大學。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無限,一片錦繡。
我有點厭倦。
小令呢?怎麼沒人想到她了?該倒霉的就這麼倒霉?
他的一生就這麼完了?就這麼不值一提?恐怕不見得。
這些人都小覷了她。
我披上外套。
媽媽問:「這麼夜到哪兒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場電影。」我說。
「不做功課?」
「不能廿四小時對著書本。」我說,「會精神崩潰。」
我不是說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細,不需要傘。我縮縮脖子,天氣的確冷。
街角有攤賣栗子的,下雨還點著煤油燈,也沒有顧客。
這時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愛吃栗子。
我走過馬路去買了一大包,冒著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鐘,沒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鈴。
來開門的是林太太。我禮貌地叫聲:「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問:「你不怕你媽媽罵?」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小令在轉身後出現了。
「找你!」林太太說了一聲,門也不關,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進門,替我脫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頭坐在椅子上。
她們家的傢俱是舊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擺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廳裡,有種說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階磚要洗了,髒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畫,現在,現在都不見了。
小令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出聲。」
「我來看你。」我說。
「謝謝。你手上的東西是什麼?」她問我。
「栗子,買與你吃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我遞上去。
「可不是,那時候爸爸就專門帶栗子回來。」她笑。
然而她臉上那笑是苦澀的,有種說不出的黯然。
我不響,沒想到一包栗子害她傷心了,早知不買也罷。
我喝著她倒給我的茶,問:「電話壞了嗎?打不通。」
「不,剪了線了,在駁呢,」她說,「沒付電話費。」
「啊。」
沒錢事事難,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歎口氣。
「你怎麼了,彷彿不開心似的,功課難?」她問。
「不不,我覺得你媽媽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沒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說她賣女兒。」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願的,」她自嘲的說,「自甘墮落嘛。」
「小令——」
「有什麼關係?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這樣了?」
「別這麼說……」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別這麼說。」
「我會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幾種幾樣,我會成功。」
「小令,你說得好像……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你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走就永遠沒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擔心,只要你仍舊視我為朋友,我就夠滿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曉得多開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長大了,成熟了,認了命。環境像一個大烤箱,把青色的蘋果硬硬的烤成紅色,人工的紅,殘忍的紅。
我很衝動地問:「小令,你能等我嗎?等我幾年,我大學出來,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著我,眼中淚花亂轉。
林太太緩緩的走過來,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活。
她的臉色和暖了,她坐下來,坐在小令旁邊。
我看看她們母女兩個。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兒。
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說不出的清秀與美麗,也有一種削薄的神態,完全注定是薄命的,無法與命運抗爭的。就這麼看上去,她們究竟是姊妹呢,還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維持著好看的身材、臉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