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還是八月時分,我就覺得冷,連忙披上了大衣,婉兒卻如魚得水似的高興。她在英國的親戚都來了,鬧了半晌才上了車,其中有幾個表兄妹,都是長頭髮,抽煙、戴戒指手鐲的。我不反對他們的打扮,但是他們卻好像反對我的打扮,我頓時成了局外人,沒人跟我說話。婉兒的英語流利動聽,時不時投來一個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幫中國人,沒有必要都說外國話,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進去。是一幢半獨立的洋房,兩層樓,樓上四間小房間,樓下是客廳飯廳。在英國算是普通的,在我看來就有點豪華。外國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兒馬上淋浴去了。
房間很暖,康很舒服,傢俱是簇新的,如果沒有婉兒,我人生地疏的哪裡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來。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燈,昏人欲睡。婉兒進來,裹著一條大毛巾。
「怎麼樣?」她笑問。
「很好。」我說,「明天我們出去走走,看風景,總算到此一遊。」
她在地上坐下來,看住我:「他們都問我你是誰,我說那是我的好朋友,誰也不准欺侮他。」
「謝謝你。」我微笑。
「你喜歡這裡?」
「言之過早,要住下來再說。這裡一共住幾個人?」
「你,我,兩個表姐。」她說。
「什麼?」我跳起來,「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護我們。」婉兒格格的笑著。
「喂!」
婉兒不睬我,笑著轉身走了。過了半小時,她換了一件長袍,叫我下樓去吃東西。我下得了樓,看見他們幾個人坐在地毯上看電視,手上拿著麵包在吃,一邊是一杯杯的罐頭湯,就那麼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學生活開始了,只好入鄉隨俗,歎了口氣。
婉兒靠在我身邊。我摟著她的肩膊。
看完了電視,其餘的人都出去了,我與婉兒收拾了紙杯紙碟子,一扔算數。我們坐在房裡商量正經事。
我問:「一個月我應該付多少租?」
「沒有人付租,房子是買的,電費煤氣由大人包著。我們就是買點吃的,多數出去在中國飯店吃,否則也很省,出什麼錢呢?」
「那不行,」我說,「不能沾這個光。」
她笑:「你真嚕囌,那怎麼辦呢?我要你的錢幹什麼?」
我也笑了:「那麼我存著,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來,好不好?」
她點點頭。
五天後開學了。功課很緊張,學校也比較遠,我不想擠車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時。婉兒的兩個表姐有車子,但我不想麻煩她們,婉兒則乘公共汽車。
她那兩個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換了衣服就走,長得不錯,但功課很壞,吊兒郎當的好幾年,還讀不出個名堂來,不過是藉著讀書的名堂在外面玩,好聽一點。
婉兒說她們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來她們也帶男朋友回來,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後,只好放棄了。
我見過那兩個「大人」,那是婉兒的姨媽姨丈,對我很客氣,說張伯母關照過了,千萬不要提錢的事。他們很闊氣。有錢人容易做人情。
過了一個月,婉兒也買了一部小車子,紅色的MG,不算名貴,但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帶來那一千鎊,照他們那樣用,不到三個月就完蛋。
婉兒人聰明,又久住外國,言語沒有隔膜,我當她是大半個英國人。我則比較鈍,筆記回來要看半天,漸漸連聊天的功夫也沒有了,一星期來勻出時間陪她看一場電影,已經不容易,況且也沒有那種錢來玩。
但是婉兒是活動慣的,她喜歡跳舞,吃宵夜,說笑看電影,雖然不說什麼,我一定看得出她覺得我悶。
我有一次說:「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電視有什麼味道?」
她看著我笑了:「我現在不不想出去,樂得靜一靜。等我要出去的時候,你留還留不住我呢。」
我有點感動,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嘛。
我應該給小令寫的信,遲遲沒有寫。我在逃避著,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經離開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兩個月,如果小曲打電話去找我,母親一定會告訴她們我已經走了。
她會怎麼想?
反正隔一段時間,她會忘記我。我沒有說再見,是我不好。她說她已經儲蓄了足夠的錢,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後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較有代的時候,也想寫信給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總是撕掉了。這件事見了面也無法解釋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那間夜總會,她陪著一個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會怎麼樣呢?這些說話的人,一定題材更多了。
這一刻她在做什麼?我看看鐘,晚上九點。香港的時間要早八小時,那就是下午一點,唉,恐怕她還在睡覺呢。
一下子就聖誕了,婉兒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沒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著假期,把信債還了還,該復的全復了,又溫習功課,整天在家。我不是一個好動的人,這屋子又暖又舒服,幹嗎要往外面跑,我又沒車子。
婉兒在開頭的一個星期還好,我們天夭聊著,看電視,然後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覺得沒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著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說話。
我笑了:「你看你,發脾氣了。」
「你是書獃子。」
「本來就是。」我笑說。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著她,心就軟下來了。說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婉兒,別的男孩子求還求不到,現在她等我與她出去,我還推三擋四,莫得福嫌輕了。
「好好,今天夜裡我們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側側頭:「聽!冰淇淋車子來了,快快!我們追出去買來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鑰匙!」我說。
「快啊!不追就來不及了!」她笑著奔下樓去了。
我搶著跟下去,但是門口並沒有冰淇淋車子,只有那碎碎的音樂,一下子近一下子遠的傳了過來。這個時候滿天下著一團團的大雪,我打了一個冷顫,呆著。這雪,這雪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音樂聲也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拉起了我的手:「來!我們到隔壁街去!」
我們奔過對街,婉兒看見了那輛車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罵,一件血紅的大衣上又是泥漿又是雪水。我扶她起來,她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掛在我肩膊上。
那輛冷車已遠去了。
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冰淇淋車子呢?我想,莫不是做夢吧。今天下了幾場雪,每逢下雪,我就當做夢,今天尤其如此。那種細碎的音樂,一地的白,一天的紛紛,只有在面前的婉兒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絕不能放鬆她。
她仰起頭來,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們擁抱著走回去的,晚上並沒有出去。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來弄咖啡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婉兒側頭向我笑,她問:「你愛我嗎?」
一時我答不上來,我說:「愛的。」在禮貌與道理上是應該這麼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著我,然後很滿意的點點頭。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太多。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書本。聖誕過了三天,店舖開門了,我與她一間間首飾店走。我買不起,我送了她一隻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歡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兒用一條黑絲絨帶子串著,掛在脖子上,我覺得十分欣慰。
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聖誕。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遠,又很近,說不出來的怪異,我無法解釋。叫我怎麼形容呢?離家一萬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兒身上。她叫我擦車,我替她擦車,叫我做槍手趕功課,我也照做。我漸漸的沒有了自己,但是我樂於跟著婉兒。我要對一個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兒在一起,就是婉兒吧。
天漸漸回暖了,婉兒開始穿她的薄襯衫,走到哪裡都有眼睛盯著她,貪婪的眼睛。
不過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試。
(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真是奇怪的。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無數的碎細的,襯著嫩綠的葉子。原來春天最早開的花是梨花,風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別的花再開得更盛。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小令現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國了,不會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頭。
婉兒不明白這些,她淨懂洋玩意兒,她的天地在「小王子」裡。在香港,她是難能可貴的灑脫人物,與眾不同,活潑可愛,大方爽朗。然而來了外國,她不過是一般外國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穩下去了。她又有點小性子,嬌氣是家裡人捧出來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點,我無法使她聽我任何一句話,她說什麼,我都得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