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她與有榮焉,將來,同孫女兒說:「這個大人物,可是祖母以前的男朋友呢。」
「發生什麼事?」
「呵,祖母認為性格不合,與他分手。」
哈哈哈哈哈;多神氣,一點也不妥協,一點也不虛榮。
岑諾芹笑吟吟合上報紙。
林立虹來電。
「諾芹,編輯部已找到信箱接班人。」
「這麼快?可見誰沒有誰不行呢。
「她想見一見你,請你指教一下。」
諾芹忙不迭推辭:「人家一定聰明伶俐,何用我多嘴。」
「不要吝嗇。」
「我怕出醜,惹人恥笑。」
「當幫我一個忙,稍後我們會來看你,請準備茶點。」
「這叫做淫威。」
「謝謝你。」
信箱裡有銀行存結單,咦,稿費又存進去了,岑諾芹幾乎感激流涕,但願股市日日向上,否則全城人下一頓飯不知在什麼地方。
她鬆出一口氣。
只有她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才會從事文藝工作吧。
諾芹趕到附近的茶餐廳去買剛出爐的波蘿及雞尾麵包。
諾芹從來沒有在外國看見過這兩款麵包,只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麵包不是不好吃,但總之不及波蘿牛油。
她會做大牌檔絲襪紅茶:連茶帶壺在爐上猛火滾三分鐘,濾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剛做好,貴客來了。
林立虹又饑又渴,一進門便說:「香死了,把靈魂換這頓茶也值得。」
「你還有靈魂?別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聽見她們這樣互損,不禁駭笑。
諾芹打量她,只見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剛剛大專畢業初初入行,聰明但尚無鋒芒,有點矜持,不過卻不做作,還算可愛。
不過別擔心,社會是個大染缸,不消三五載,她說變就變,保不定就裝模作樣起來。
第九章
林立虹說:「來,替你介紹,這位是甄文才。」
諾芹大奇,「是筆名嗎?」
「不,是真名。」
「那天生是該做這一行。」
「廢話連篇,快把茶點端出來。」
林立虹大吃大喝之際,諾芹才發覺,她拎著來的名牌手袋有點眼熟,也只有她的法眼才看得真切。
停睛凝視,呵,正是岑氏代理的冒牌貨,幾可亂真,不知多少已經流入市面,利用女士們的虛榮心而發了一注。
沒想到連文化界也會受到翻版的荼毒,岑諾芹有點心驚肉跳,她別轉了頭,不敢再看。
「……諾芹,你的意見如何?」
「什麼?」諾芹回過神來。
「我剛才說,想用另一種方式,主持寂寞的心俱樂部。」
「啊。」事不關己,諾芹決定置身度外,不予置評。
「過去一年,編輯部選出來的讀者信,不及百分之一。」
她想說什麼?
「信件中許多都有關生理上需要,都沒有交給你們回答。」
諾芹抬起眼來。
「我們想嘗試回答這些問題,盡量以醫學心理角度處理。」
用大家都看得懂的文字說,即是編輯部打算採取黃色路線。
錯愕之餘,岑諾芹作不了聲。
心中悲哀一絲絲升上來,更加不想說話。
林立虹說:「不住求變,才是生存之道,諾芹,你說是不是?」
那新人甄文才,願意賭一記嗎?
她很謙遜地說:「這件事,是人之大欲,不可忽略。」
岑諾芹小覷了她的膽色。
林立虹說:「由年輕男女來回答這方面的問題,當勝過歷來老油條。」
不知怎地,諾芹內心驚惶淒涼,鼻子發酸。
只聽得林立虹問:「你是怎麼了,不贊成這個方向?」
諾芹勉強答;「極難寫得好。」
甄文才輕輕說:「我願意嘗試,競爭激烈,不行險著,沒有機會出頭。」
沒想到外表斯文的她有如此勇氣。
這時,甄文才輕笑道:「前輩們多數對這方面諸多避忌。」
諾芹尚未回意,林立虹已經不懷好意地點破:「聽見沒有,岑諾芹,你已升格為前輩了。
社會風氣變遷,前輩二字之內已無敬意,代表迂腐、過時、脫節。
諾芹不出聲。
幸虧早一步離場,否則,有人侮辱她,她還真得接受。
不過,這也是她最後一次請喝荼,人客胄內的包點還沒消化,已經肆無忌憚,請客無用,白費精力。
多好,一編一作,周瑜黃蓋,願打願捱。
「祝你們合作愉快。」
林立虹笑答:「我們一定會。」
諾芹送她們到門口。
「轉背,林立虹便問她的新將:「你看岑諾芹怎麼樣?」
「人隨和。」
「可是已無衝勁。」
「她已到了結婚年齡。」
「喂,你三年內可不准嫁人。」
岑諾芹沒有聽到這番話。
她急急電列文思:「他們要把寂寞的心俱樂部改為生理衛生信箱。」
文思答:「做得好,也是一項德政。」
「怎麼可能入目!」
「你心存偏見,是因為不甘心嗎?」
諾芹一怔。
「既然走了,已經不干你事,你不如計劃來度假。」
「有什麼好去處?」
「乘火車橫度加國,到了東岸,搭船南下紐約。」
「嘩,幾乎是一輩子了。」
「還有呢,接著,轉飛機到英倫,鑽隧道過英法海峽去巴黎,你看如何?」
諾芹溫言問:「不必理會股市上落?」
「下來的一定會上去,然後,高位必然摔低。」
「你的世界非常智能明澄。」
他哈哈大笑。
林立虹及甄文才已經代表岑諾芹作出決定。
諾芹深深歎一口氣,連漫畫小說也一併辭去,一按鈕,信件傳真過去,結束她與宇宙關係。
同時,她把小說原稿交到出版社。
負責人輕輕提醒她,「岑小姐,十個月內你還欠五本。」
有人追真是好事,追稿同追人一樣,到了四五十歲,變了阿姆,至少有編輯殷殷垂詢:幾時交稿?我們派人來取,不過也得自己爭氣,寫得不好,誰來追催。
諾芹忽然開了竅,馮偉尼、楊圖明、蘇肖容,林長風這一批作者,久無新作,也不是因為欺場欺客,而是因為寫得不夠好吧,呵,無日不需奮鬥。
她真想離開這個圈子一會兒,去看看世界,吸口新鮮空氣,回來再作打算。
這比寫黃色小說更需要勇氣。
她打電話到旅遊公司,電話無人接聽,才驀然發覺早已過了下班時間。
諾芹累極而睡。
噩夢連連。
夢見自己已經四十九歲半,白髮眾生,獨自天天撰寫專欄,拚命扮後生,裝作少不更事,愛情至上模樣,忽而又發覺自己在樓價至高之際買了一層小公寓,價格驟跌,就算甩手,也還欠銀行七位數字,損手攔腳,不得不在專欄中裝神弄鬼,滿天神佛,以穩住地位……
半夜驚醒,一背脊冷汗。
所有怨氣在該剎那消失。
第二天早上起床,到旅遊社買了雙程飛機票。
職員問:「岑小姐用什麼證件?」
「本地護照。」
職員像是不相信年輕時髦的她會沒有西方大國護照。
「啊,岑小姐,那你就比較吃虧了。」
諾芹微笑,「不會,哪裡不歡迎我,我就不去。」
顧客至上,職員噤聲。
反正是去姐姐家,不必提太多行李,帶些貼身用品已夠。
她同庭風說:「我不打算給你意外,下星期六到,請你來接。」
「我不熟往飛機場路線,你叫計程車吧。」
「什麼?」有點失望。
「是,好妹妹,你快進入自助國境,入鄉隨俗。」
假使叫李中孚同行,什麼都可以交給他做,不過,還是靠自己吧。
「飛機票雙程還是單程?」
「雙程。」
「呵,還打算回去。」
「人人都走,那可怎麼辦。」
庭風不語,過一會兒她改變話題,「到了飛機場先給我一個電話。」
「那我得先去我換碎錢。」
「難不倒你這個鬼靈精。」
「唉,人們高估了我的聰明,低估了我的勤力。」
誰知庭風說:「得些好意需回頭,社會對你有期望,有評語,已經夠幸運,誰又會對我有任何興趣,一輩子默默耕耘。」
諾芹連忙補票:「名氣有什麼用,還不是要來投靠你老人家。」
庭風總算笑了。
唏,諾芹想:女人越老越難侍候,若身邊沒有老伴子女親人,就把意氣拿到社會叫陌生人分享,真吃不消。
自小就有點名氣的岑諾芹從來只認為出名除了比久寫不出名略佳之外,沒其它好處。
並且名氣也要小心維護,切切不可利用一點點名氣橫行,對於旁人那麼愛出名,她深感奇怪。
她對列文思說:「下周我來探訪姐姐,希望可以與你見面。」
答案來了:「深切期待,請第一時間與我接觸。」
諾芹也有點緊張。
可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還有其它的事需要處理。
林立虹對她說:「收到你的辭職信。」
「不便之處,敬請原諒。」
「沒有什麼不方便,不久可找人補上。
諾芹附和地說:「真是,誰寫都一樣。」
「不是我說你,要回來就難了。」
「是是是。」一味唯唯喏喏,她都想清楚了。
「祝你前途似錦。」
「我也那樣希望。」
連岑諾芹自己都覺得笨,既不是結婚,又不是另有高就,好端端辭去手頭上所有工作,跑去旅行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