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細想一想吧。」
「不用想,已經推掉了。」
庭風黑起一去煙,「意氣用事,至死不悟。」
諾芹挺挺胸,「寧做一日獅子,莫做一世兔子。」
庭鳳頷首,「能夠這樣豪爽,不外因為父親的遺產尚未用罄。」
諾芹換轉話題:「你還在吸煙?」
「在我家,我是主人。」
「家裡還有孩子呢,你想看著你患肺氣腫或冠心病嗎?」
這下子點中她的死穴,庭風跳起來,「信不信我趕你走。」
「單身母親夠辛苦,有無前夫消息?」
姐姐不去理她,更衣上班,竟也是鮮紅色外套。
諾芹吟道:「每到紅時便成灰。」
「今日的讀者聽得懂嗎?」
「讀者什麼都懂,一個寫作人可以犯的最大錯誤便是低估讀者的智能。」
「這種想法不過時嗎?」
「永不。」
「來,我們去喝茶。」
「這麼些年來,岑庭風一到街上,本市消費指數立刻彈跳。」
「一個人要自得其樂。」
「滌滌放學沒有?」
「司機會去接她。」
「我跟車。」
「多事。」
諾芹跟車到校門,小小高滌背著沉重書包走出來,一見阿姨,立刻伏在懷裡。
上次就這樣給老師著到了,責備高滌仍似三歲,不成熟,諾芹急急拉她上車。滌滌抱住阿姨手臂不放。
「噓,怎麼一回事,功課很累人嗎」
滌滌點頭。
「我們去公園走走。」
司機回過頭笑,「二小姐,滌滌要趕著去補習呢。」
「啊,」諾芹好不失望。
反而是滌滌笑起來,「我只得星期天才有空。」
姨甥只得道別。
諾芹一個人回到家中,丟下手袋,電話鈐響了。
「回來啦?」
「你是誰?」
「咦,剛才見過面,你的編輯伍思本呀。」
諾芹踢掉鞋子,「什麼事?」
「經濟不景,大家幫忙撐一撐,你是見過好世面的人,應當回饋社會。」
「咄,我入行不過五年,那些中年作家才享夠福,不少還移民當寓公去了。」
「他們賺六元千字時吃的苦你不知道,小姐你一入行已經拿六元一個字。」
「你哪只手給我那麼多!」
「各有各的難處。」
「什麼難,聽說那時連不交稿的都可以成名,稿費年年上漲,搶來搶去,阿茂阿壽都是文壇香餑餑。」
「奇怪,他們卻說今日成名易。」
諾芹答:「即使出了名也賺不到錢。」
「也有好幾十萬一年了。」
「那算什麼。」
伍思本歎道:「別動輒抬美國頂尖暢銷大作家的名頭出來,告訴你,我上個月才自紐約回來,書店大減價,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才平賣三元九毛九,岑小姐,比你的愛情故事廉宜得多。」
諾芹忍不住笑,「跟你談話真有意思。」
「那就多講幾句吧:我也不過是打工仔,聽差辦事,得向老闆交待,姑奶奶您到底是寫呢,還是不寫?」
「報酬如何?」
伍思本大吃一驚,「什麼,問我拿稿費,小姐,你還做夢呢,上頭叫我減你稿費,我出不了手,才叫你送一個信箱,環境如此慘淡,你不是裝糊塗吧。」
岑諾芹呆住。
原來情況已經壞到這種地步。
「話已說明白,明早有空來一次商議細節,大家同心合力捱過此劫,將來股票升到二萬點時,隨你敲竹槓,你說怎麼樣?」
「文藝怎會同股票掛鉤。」
「天地萬物都與股市掛鉤,明白沒有。」
「多謝指教。」
掛上電話,諾芹覺得頭昏腦漲,她像都會中所有年輕人一樣,是被寵壞的一代,穿意大利時裝,吃日本菜,喝法國酒,聘菲律賓家務助理,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打擊,因為沒有刻骨銘心的對象,連失戀都未曾試過,可是,今日她也不禁跌坐在沙發裡。
打仗了。
這叫做經濟戰,都會彷彿節節敗退。
扭開電視,看到俄國人民湧往銀行擠提,麵包店空空如也,都叫諾芹發凱。
她去查自己的糊塗賬。
上個月到書展去坐著簽名,一連五日,天天新裝,連上理髮店等一共花去數萬元,效果雖好,血本無歸,寫作人到什麼地方去找服裝津貼,報稅都不能上呈。
這種開銷若不省一省,一輩子不用想有節蓄。
又前幾日逛峰羅街,某古玩店裡放著三塊葉狀淺褐綠色古玉,又忍不住掏腰包,叫人用蛋青色絲線串了當項錸,愛不釋手。
這樣多嗜好,什麼時候才能退休?
廚房裡堆著香檳酒,記者來訪問:「岑小姐,香檳最好伴什麼主萊?」諾芹記得她假裝大吃一驚,「什麼,香檳不是津飲的嗎?」
競爭激烈,不得不加強演技,岑諾芹已是老新人,夾在根基深厚的舊人與毫無顧忌的真正新新人之問,壓力甚大。
沒想到現在還得與大氣候打。
她忍不住大嚷:「生不逢辰,時不我予!」用拳頭擂著胸膛。
也根本不想與親友通話,人人一開口都先「唉」地一聲,大歎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類此局勢。
可怕。
走到書桌前坐下,只見稿紙上一隻隻格子似嘲弄地跳躍,所以許多同文索性改用電腦打字。
諾芹讀英文,可是也費了一番勁學會打中文,不過始終選擇親筆,我手寫我心嘛。
況且有一次,某編輯有疑問:「這篇小說是你寫的嗎,我們覺得風格不似,岑小姐,下次原稿可否用手寫?」以茲識別。
大學裡一位教授收集名人筆跡,諾芹見過海明威親筆,一頁紙上只寫十行八行字,字跡清秀細緻,不似他外型粗獷,由他妻子捐到賣物會拍賣,當時只售五百美元,今日也不貴,大約數千元有交易,可是看上去十分親切。
諾芹文思打結。
寫不下去了。
她叫李中孚出來陪她。
中孚可以說是她的男朋友,開頭,彼此還有意思發展將來,漸漸覺得沒有可能,感情昇華,變成兄弟姐妹那樣,可是仍然喜歡調笑。
中孚在政府機關做事,都會政權移交前後被嘲笑為朝秦暮楚,毫無貞節,可是經濟一不妥,他這份同輩眼中的雞肋工作忽然千人羨慕。
李中孚說:「下班才能來陪你。」
「都五點半了。」
「小姐你卻不知民間疾苦,七點半我或許可以趕到,你打算請我吃家常萊?」
「我不擅烹飪。」一開了頭沒完沒了。
「諾芹,你得學做家務,環境差,嬌嬌女將受淘汰。」
他當然是開玩笑,可是諾芹也發覺女作家這身份在經濟低迷的時到頗為尷尬:妝奩不會多,泰半不懂粗活,倘若不以熱情搭夠,前程堪虞。
諾芹廚房裡統統是罐頭,罐頭鮭魚、罐頭龍蝦揚、罐頭煙蠔、罐頭椒醬肉、罐頭油燜徇……
否則,弄得一頭油膩,還如何致力寫作。
李中孚終於來了,順手帶來燒鴨、油雞,連白飯都現成,算得體貼入微。
諾芹怪艷羨,「好像只有你們才會有薪水加。」
「明天就加入公務員行列如何?」
「沒興趣。」
「那就別妒忌。」
「中孚,現在可是結婚時候?」
「你說呢?」
「大家心底不再虛榮,也不敢向上看,總算比較踏實,也許是結婚的好時刻。」
中孚笑起來。
「今天這一頓就很好吃。」
「過去,都會風氣的確欠佳,實在太過繁囂奢華。」
以前,誰要聽這種話,今日,倒是覺得有點意思。
李中孚說:「我有穩定收入,又有宿舍汽車,清茶淡飯,養得活妻兒,可是,你會甘心嗎?」
諾芹答:「有時很累,也想過這件事。」
「我對你有信心,你尚有許多精力。」
諾芹忽然問:「中孚,你可聽過讀者信箱?」
「像親愛的愛比與安瀾達斯那種?」
「是,你知道這回事?」
「當然,六十年代盛極一時,寫得好還真不容易。」
奇怪,他們對此彷彿都沒有反感。
中孚問:「你想主持信箱?」
「不,說說而已。」
「你的經驗恐怕不夠,寫這種專欄,起碼要有心理學學位。」
「至怕他們什麼都問。」諾芹喃喃說。
「多數是感情問題吧。」
諾芹改變話題:「外頭怎麼樣,都說些什麼?」
「一年前抱怨房子放得太早,一年後悔恨房子放得太遲。」
諾芹嗤一聲笑出來。
「我同你身無恆產,免卻這種煩惱。」
諾芹說:「是我倆品格廉潔吧,我真對投機生意一點興趣也沒有。」
中孚笑笑,「我則覺得世上豈有這樣便宜的事:逢賭必贏,且非天下第一營生。」
諾芹歎口氣,「可是一等好市民照樣受到壞影響,單是這種沉重氣氛,就叫人受不了。」
「你真的一份股票也無?」
諾芹答:「股票到底是一張證書模樣,抑或一迭票據那般,我都沒有見過。」
「哎呀,岑諾芹,我愛你。」
諾芹啼笑皆非,「神經病。」
「令姐呢?」
「她有靈感,去年八月某夜突然驚醒,大聲喊:沒有理由升成這個樣子,第二天清早把所有東西賣掉,幸保不失。」
「算是老手。」
「其實也很簡單,當全人類都去炒賣的時候,市場崩潰之期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