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化屬本市獨有,人民日報與華爾街日報均無副刊,一樣生存得很好。」
「總有一日會全盤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歐美寫作人一樣,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書。」
「文思,你可有正當職業?」
「主持信箱不能維生。」
「果然是業餘高手。」
「不敢當。」
「你的正職是什麼?」
她不回答。
「你教書。」
「被你猜中,真是鬼靈精。」
諾芹大樂,「在哪間大學?」
「在維多利亞大學教法律。」
諾芹怔住,「你不在本市?」
「我住加拿大卑詩省。」
「什麼,你一直在外國?」
「是呀。」
「可是,電郵號碼卻屬本市。」
「我用衛星電話,任何號碼都一樣。
「呀,原來你不是我們一份子。」
「不可以那樣說,我在都會接受中小學教育。」
「可是你刮盡都會資源後卻跑去外國,你沒有感恩圖報。」
「……」
諾芹理直氣壯,「你憑什麼主持信箱,你不瞭解都會情況。」
那邊沒有答覆。
「喂,喂。」
「我在聆聽教誨。」
「不過,你不說,我真不知道要乘十二小時飛機才見得到你。」
「你想見我?」
「筆友總有見面的時候。」
「吵個面紅耳赤,不如不見。」
「不會的,我們都是文明人。」
「你文明?哈哈哈哈哈。」
「喂。」
諾芹掛斷電話。
她不住在本市,真奇怪,編輯部怎麼會找到這個人?一直以來,諾芹都以為可能在街上碰見她。
第七章
下午,李中孚給她電話。
「我談別的事,不是給你壓力。」
「什麼事?」
「記得你說過在伊利沙伯二號郵輪上度蜜月最舒服。」
「是,我說過,環遊世界,三個月後才上岸。」
「我剛才查過,明春有空位。」
天瀝瀝下雨,天色昏暗,嫁了中孚,十五年後的傍晚可以閒閒說:「大兒明年進高中,長大不少,每隔三個月需買新鞋新襖」,那麼,對方會答:「幸虧收入固定,這些還難不倒我」,然後,寒夜跟著溫暖起來。
「諾芹,你在想什麼?」
「一會我去幫姐姐收拾行李。」
「冬日去加國,好似不是時候。」
「一下子看到最壞的,若能夠接受,明年春暖花開,更有驚喜。」
「說得也是。」
「上飛機那日,你來開車吧。」
「也好。」
出乎意料之外,庭風只帶了一件中型行李。
「就這麼一點?」
「可以現買,何必多帶。」
「順風。」
庭風怨道:「一直騙我們說會陪伴我們。」
「你才去個星期就會回來。」
諾芹殷殷向姐姐道別。
李中孚眼尖,「我覺得庭風不似只去一星期。」
諾芹一怔,「為什麼?」
「第六感。」
「不可靠。」
「為什麼不跟隨姐姐?」
諾芹本來想俏皮地說:「為著你」,隨即覺得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去了那邊,我會枯萎。」
「那邊也有中文報。」
「你是希望我走?」
「不不不當然小。」
諾芹說:「寫給六百萬人及二十萬人看是有分別的。」
「我很慶幸你留下來。」
「假如春假她尚未回來,我們去看她。」
當夜,睡到一半,諾芹又驚醒。
是為著一個疑團。
她朦朧間摸不到關鍵。
第二天早上,找到維多利亞大學的網址,諾芹細細查起資料來。
法律系共有五個教席,六十名學生。
教授與講師中都沒有華裔,亦無婦女。
文思是信口開河嗎?
她撥電話找林立虹。
接線生大抵是新來的,對各色人等階級弄不清楚,又不夠勤力,沒把名單背熟。
「林立虹?你等等。」
電話接通,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呵,不是又走了吧,走馬燈似換人。
「林立虹不是這個分機。」
「對不起,我重新再打。」
幸虧沒有離職。
林的聲音很快傳來,「誰?」
「岑諾芹。」
「明晚是編者作者聯誼會,你來不來?」
「我問你一件事。」
「請說。」
「文思可是住在外國?」
「是,稿件由加國傳真過來,我已經說太多。」
「她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必知太多,總之是你的拍檔,一朝賣座,合作無間,萬一失卻讀者,關門大的吉,就那麼簡單。」
「她交稿沒有?」
「一向比你準時,毋需人催。」
「你可有見過她?」
「記得嗎,我不是約稿人。」
對,信箱始創人是伍思本,一個幾乎已經被大家遺忘的名字。
「我沒見過她。」
「字跡如何?」
「小姐,除了你,人人都用電腦打字了。」
再也問不出什麼來。
「沒事了吧,我得去開會,還有,晚會希望見到你。」
諾芹把雙臂枕在腦後,躺在長沙發上。
有什麼必要那樣神秘,真可笑,雖然說是私人意願,但完全沒有透明度,其人一定非常謹慎多疑。
諾芹吁出一口氣。
她站起來,這樣寫:「我的真名叫岑諾芹,想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卻猶疑了,對方不說,岑諾芹為什麼要先招供?
她又倒在沙發上。
還是含蓄點好。
片刻盹著了,恍惚間像是看到母親的影子朝一個灰色的空間走去,諾芹伸長手,想抓住母親衣角,但是影子已經消失。
她有強烈悲哀感覺,知道以後都不再可以見到母親,胸口似中了一拳,悶納難受。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姐姐的聲音。
諾芹詫異,「到了,這麼快?」
「才半天而已。」
「感覺如何?」——
「真要我的老命。」
「什麼事?」
「處處禁煙,飛機上不能吸,汽車裡不准吸,憋死了,只能站街上抵癮,像流鶯。」
「用尼古丁黏貼呀。」
「皮膚紅腫,受不了。」
「還有尼古丁糖。」
「都不行。」
「老姐,索性戒掉,心身健康。」
「你先把電話地址抄下。」
「是什麼地方?」
「月租酒店式服務公寓,對牢河,風景非常好,滌滌十分喜歡,一會我陪她到樓下游泳。」
諾芹駭笑,「你多久沒穿泳衣?」
「太久了。」有點再世為人般感慨。
庭風歎息,「凡事小心。」
「再聯絡。」
真巧,信箱裡有一封高計梁的信,也附著地址電話。
「生活還過得去,獲朋友收留,做小食生意,已安頓下來。」
諾芹連忙回一張問候卡片。
從此天南地北,庭風再也不會同他見面。
傳真機裡有訊息。
「早,你好。」
諾芹回答:「像你這般有智能的人,是否全無煩惱?」
「你對我估計過高。」
「最近將來,會否返來探親?」
「恐怕不會。」
諾芹忽然問:「可憐高堂明鏡悲白髮下一句是什麼?」
「朝如青絲暮成雪。」
「將進酒真是世上最佳作品之一。」
「我第一次讀它是十二歲。」
「我五歲,家母從沒教過我床前明月光。」
「她一定是有趣的人。」
「已不在人世。」
「對不起。」
「你呢,你家世如何?」
「乏善足陳。」
還是不願透露端倪。
「看到這一期編輯部為我們挑的信件沒有?」
「又是感情糾紛?」
「你有沒有想過結束信箱?」
諾芹答:「信箱不會結束,即使你我不寫,編輯部也會另外物色兩個人來當文思與文筆。」
「可以那樣做嗎?」
「當然,這兩個筆名屬宇宙所有。」
「他們倒是鐵腕政策。」
「精明到極點,作者除出有限稿酬,別想得到其它好處。」
「你彷彿意興闌珊。」
「你聽出來了?」
文思沒有回答。
「我們改天再談吧。」
諾芹不想打中覺,一睡骨頭都酥軟,未老先衰。
見有空,索性找上李中孚辦公室去,給他個驚喜也好。
她乘車到山上,走進政府機關那刻板、毫無裝修的辦公室。
諾芹還是第一次來。
只見辦公廳坐滿滿,黑壓壓一片人頭,說出李中孚名字,有人帶她到一角等。
一間板隔房房門虛掩,可以看得見李中孚正在講電話。
他沒看見她。
工作崗位上的他另外有一個樣子。
他板著面孔,臉皮有點紫茴色,忽然像老了十年,煞有介事,一本正經。
他對面坐著一個人,那人顯然是他下屬,年紀比他大,卻得不到他的尊敬,他一味在電話中閒談,沒有掛斷的意思,任由那人坐冷板橙。
諾芹真沒想到這世人頌讚的老實頭李中孚還有這樣的一面,不禁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這筆款子不是小數目,你另外找人想辦法吧。」
終於放下電話,他順手抄起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鐵青著臉同下屬說:「你去看仔鈿!」
那人一言不發,取過那迭紙,低著頭離開房間。
諾芹張大了嘴,嘩,這麼有官威,簡直不是平日她認識的李中孚。
兩面人最可怕,可是,誰沒有兩副嘴臉呢,讀者要是見過岑諾芹與老闆討價還價的腔調,還會有興趣看她的愛情小說嗎?
不過,諾芹仍然非常吃驚,她小覷了李中孚,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實在大好。
這時,他忽然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