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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叫我保重之類。」

  「我們陪她一起走一次溫埠可好?」

  「你也想過去看看?」

  「許多人在那邊結婚。」

  諾芹沒想到他有勇氣說到正題。

  「我挑了一枚鐵芬尼指環,明日可以取貨。」

  諾芹看著他。

  他微笑,「不要告訴我媽媽不批准。」

  諾芹搖搖頭。

  「或是出版社不許旗下當紅女作家結婚。」

  諾芹笑了。

  「明日我帶花一齊上來。」

  「且慢,我需徵求另一人意見。」

  中孚詫異,「姐姐已經默許。」

  文思。

  是文思。

  與她共寫一個專欄已近一年,她的意見最保守、可靠、值得參考,她那套古老的價值觀其實就是社會大多數人的觀感。

  你以為世界已經開放?對於別人的錯誤,社會還嚴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諾芹硬著頭皮,傳真到報館。

  由文筆給文思女士:「我有一個表妹,廿六歲,已屆理想結婚年齡,有一殷實男子誠懇向她求婚……」諾芹把情況忠實描述一遍。

  也許,文思會譏笑她不會自醫,但,諾芹願意冒險。

  傍晚?答覆從報館轉來,整整齊齊,由電腦打字。

  「文筆,你太客氣了,以後聯絡,可用以下號碼,我看仔細了信,研究一下,才給你分析。」

  噫,意外。

  對她如此斯文有禮,簡直不像文思,不過一貫認真,所以在讀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後,她這樣答:「什麼時候結婚最適當?同生日蛋糕上插幾枝臘燭一樣,純屬私人意願,通常來說,二十歲太小,三十歲至四十歲頭腦比較清醒,處事較有智能,一般人覺得十分適合,而結婚這件事,一有猶疑,即應取銷,即使是賣買婚姻,如有躊躇,亦不是好賣買,將來必定後悔。」

  呵,如此坦誠,叫諾芹吃驚。

  「可是,他對她很好……」

  「好是不足夠的,盡責的家務助理也對東家很好。」

  「他也極之體貼,事事尊她為大。」

  「一隻金毛尋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說,我丈夫,要找一個朋友。」

  「母親們的安全尺度極高,她們認為幸福是全無出錯。」

  「那麼,請告訴我,應該找誰結婚。」

  「一個你深愛的人。」

  「愛不會燃燒殆盡嗎?」

  「那是慾望。」

  「你說的那種愛,世上存在嗎?」

  「還有一點,我們華人總是難以啟齒。」

  諾芹微笑,「我明白。」

  「選擇對象,第一要經濟狀況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歡愉也很重要。」

  諾芹駭笑,嘩,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白。

  文思寫下去:「她同他跳貼身舞嗎,他是否接吻好手,她會不會為他穿銀色緊斯絲睡袍?」

  諾芹頹然,她不會,全部不會。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會穿法蘭絨布睡衣,再加一雙厚襪。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會永遠嫁不出去。」

  「那麼怕寂寞的人毫無選擇。」

  「文思,謝謝你的忠告。」

  「不客氣,文筆,有空再談。」

  什麼,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們不是恨惡對方嗎?

  諾芹必需承認,只有在母親身上,才會得到那樣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來了。

  小小一束紫粉紅玫瑰花,一隻淺藍色鐵芬尼首飾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為緊張,但仍然舒坦,公務員都這樣輕鬆,習慣了,天塌下來又如何,十多萬人一起頂著。

  他看著女友。

  這個相貌標緻、為人精靈、身段出眾的女子一向是他至愛,他最欣賞她的幽默感,她叫他笑,有時笑得濺出眼淚,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悶,永遠色彩豐富。

  他輕輕說:「你有躊躇。」

  諾芹點頭。

  「怕什麼?」

  「生育完畢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只什麼樣的鑽戒。」

  小盒子一打開,晶光燦爛,非常體面的高色無瑕圓鑽。

  這種時勢了,也只有他才付得起現款買奢侈品。

  「太破費了。」

  「兩個半月的薪水化為永恆,非常值得。」

  諾芹一怔,「你幾時升得那樣高了?」

  「最近一次調動,將到特首辦公室工作。」

  「呵,做京官。」

  中孚笑,「這些術語你也知道?」

  「你很長進。」

  「有得升級總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從前寬大?」

  「倘若沒有家室,也不想搬動。」

  真是尋找歸宿女子的最佳對象。

  「需要考慮?」

  諾芹咳嗽一聲。

  「是花的顏色不對?」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當。」

  「說你願意。」

  「但是中孚,我不愛你。」

  李中孚大表訝異,「我卻覺得你事事愛護關懷我,使我感動。」

  「不不,不是這種愛。」

  「你有幾種愛?」

  「中孚,你太天真。」

  「咄,這也是缺點?」

  諾芹只得說:「是,我需要考慮。」

  他有點失望,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他吻了諾芹額角,那陣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傳入他的鼻尖。

  他願意等她。

  諾芹用雙手捧著頭,太陽穴突然劇痛。

  正想找止痛藥,忽然有人傳電子郵件過來。

  「文筆,我與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測試問題,多個話題,多些笑料,你願意參加嗎,昨晚的十個題目是:什麼是量子化學,花生漫畫中史諾比第一個主人是誰,(BM)怎麼讀,西廂記中什麼人的筆桿兒橫掃千軍,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確拼法,導演史哥西斯三部電影名,波拉波拉是基麼,還有,貓有幾層眼瞼,美利堅合眾國最近轟炸過什麼國家,以及蛤蜊燉蛋的秘訣。」

  諾芹咧嘴而笑,頭痛不翼而飛。

  這個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麼年紀,四十?

  諾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揮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書。

  答案發出之後,她也擬了幾個問題。

  「世上為基麼只有梵蒂崗及海牙兩個地名加走冠詞The,為何報紙頭條仍把李遠哲、朱棣文、崔琦等諾貝爾得獎者稱華人,印裔婦女額頭中心那點硃砂叫什麼,試舉十種芝士名,哪種恐龍食肉,還有,太陽系有大紅斑的行星叫什麼,國家地理雜誌的創辦人始誰?」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閒。

  「額角那一點紅真不知叫什麼。」

  「叫並蒂bindi。」

  「天下第一雜誌由誰創辦?」

  「電話通訊專家貝爾。」

  「你可以參加我們聚會。」

  「測試常識,總比說人是非高尚得多,我願意加入你們。」

  「歡迎。」

  「文思,從前,你完全不喜歡我,是編輯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嗎?」

  「不干他們事,是我認真討厭你的論調。」

  諾芹不出聲。

  「你驕橫、刁蠻、無理、完全被都會廿年來的繁華寵壞,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以想像,男朋友的西裝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會給你恥笑。」

  是,開日本房車也不行,讀錯酒名以後不同他出去,不願伺候女性,什麼也不要談。

  「你們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

  「文思,你觀察入微。」

  「父母寵壞的專橫女還有得救,社會寵壞的嬌女完全無望。」

  諾芹訕訕地問:「你不是我們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廳吃不完的食物,會打包拎回家。」

  「別叫那麼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連麵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麼省,你難道是環保專員?」

  「地球上許多兒童正捱餓。」

  諾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時間到了,還需趕稿。

  這時,文思問她:「你表妹的近況如何?」

  諾芹取過鑽戒,凝視一會兒,才答:「他給她指環。」

  「她怕錯失了機會以後不再?」

  「是,十年之後,她已老大,孤獨,失意,忽然在美術館碰見他,他攜同妻兒,正在參觀畢加索展品,那秀麗的太太左手無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鑽戒,他倆的小孩聰明活潑,他大方地走過來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還有其它事,下次再談。」

  噫,同文思成為筆友了。

  因為彼此不相識,可以坦率地發表意見,不必你虞我詐,顧忌多多。

  諾芹睡了。

  半夜,她忽然驚醒。

  在床上呆坐一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時間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著做俗務:到爭行處理事情,買家常用品,選購內衣……一去大半天。

  怪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諾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專心寫作。

  所有寫作人都不願承認天份所限,作品不受讀者歡迎,一定怪社會風氣差,沒人愛看書,還有,媚俗者金腰帶,清高人卻餓飯等。

  諾芹一度困惑:「還有人懷才不遇嗎?」

  一位編輯笑答:「有,仍有些老人家在報上填充,最愛指正他人錯字。」

  「不是說今日文壇屬於年輕人嗎,人人假裝廿二三歲。」

  「真假年輕人寫不了那麼多。」

  諾片問文思:「副刊應否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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