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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博士這爿公司打的是旅遊公司旗號,如可向執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來清理垃圾,鑲新玻璃,我們暫時歇業。」

  「什麼?」

  「休假,直至對方下了氣為止。」

  「那忌非遂對方所願?」

  「他要我們怕,我們就怕給他看,他順了心,就不再計較。」

  「知道是誰嗎?」

  博士仰一仰頭,「自然知道。」

  「誰結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數。」

  「大可公平競爭,何必用骯髒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彎下腰,「孝文,你妙語連篇,好不可愛。」

  說來說去,這是一門不能見光的行業。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職員匆匆離去。

  不到一會見,裝修公司派了人來,表示地毯與玻璃需要更換。

  「為何不見導演?」

  「她去找朋友。」

  「千萬不要動私刑。」

  博士有點感動,「孝文,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跑得一千二淨,就你一人留著不走嚕裡八嗦的說了兩車話。」

  年輕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須害怕。」

  她歎口氣,坐下,點起一支煙。

  「又吸煙?」

  「你有完沒完?」

  年輕人舉手投降。

  「賺了艾蓮那筆,好退休了,做點小生意,平平穩穩過日子。」

  年輕人詫異,「今日咱姐弟倆是怎麼了?你勸我我勸你,不住說教。」

  博士笑。

  不一刻,導演回來,「孝文,你在這裡?」

  博士攤攤手,「討厭呢,磨著不肯走。」

  導演說:「這裡沒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們重新裝修。」

  年輕人看著這對姐妹花,「有事隨時聯絡。」

  博士叮囑:「抓緊艾蓮。」

  年輕人沒有回答。

  他在樓下碰到日本人佐佐木。

  「別上去了,樓上有事。」

  「我來拿支票。」

  「不用急,來,我們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與年輕人一般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像是那間學校的校服,兩人看上去都乾淨舒服,一如學生。

  他們找個地方坐下。

  佐佐木說:「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發生意外。」

  「願聞其詳。」

  佐佐木猶有餘悸,「我有一個客人死於心臟病。」

  「呵不。」

  佐佐木長歎一聲,「我被警方糾纏經年,事後只得遠走他方。」

  「不是你的錯。」

  「她灰藍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夢。」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頭來,忽然看到對面有一個妖嬈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點點頭。

  年輕人發覺了,勸道:「太危險了。」

  日本人答:「你說得對,我們走吧。」

  年輕人結帳,可是那位女士跟了過來。

  她與日本人攀談。

  基於禮貌,佐佐木不得不回應幾句。

  年輕人只得揚揚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過時裝店的簷蓬,他進去躲雨,玻璃櫥窗內,售貨員朝他招手。

  年輕人目光落在一方陳設的絲巾上,這同艾蓮那條一模一樣,絲巾上印著一隻隻蝴蝶。

  想到他浪蕩的生涯,他低下了頭。

  他沒聽到厚玻璃內的對白。

  「那英俊小生是誰?」

  「一位客人。」

  「是男演員嗎?」

  「不,他在旅遊公司辦公。」

  「那張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氣,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語氣惋惜。

  「也許,已經有女朋友。」

  「不,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來添置衣物。」

  「通常買什麼?」

  「白襯衫一打一打那樣買,每次都付現鈔。」

  「噓,進來了。」

  年輕人挑了一條絲巾離去。

  「看,還說沒有女朋友。」

  「是我估計錯誤。」

  那天下午,導演差人給他送一隻油皮紙信殼來。

  裡邊有艾蓮的電話號碼,以及一張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開出,一早導演已知他最後會答應做這一單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簽署。

  雖然已屆中年,艾蓮欠缺辦事經驗,如此大面額數目用銀行本票比較安全,查起來也複雜得多。

  也許她已經沒有任何顧忌。

  年輕人撥通電話。

  使他更吃驚的是接電話的傭人居然這樣說:「李公館。」

  她把娘家電話告訴他。

  太過光明磊落並非一個優點。

  片刻她來聽電話。

  他一開口她就認得他的聲音。

  「明天十二點正,我們在何處見面?」

  「到我處來吃便飯。」

  他為之語塞。

  她視他為朋友,可是,他不敢當,他們並非朋友關係。

  她輕輕說:「有什麼問題?」

  「不,客人有權利選擇見面地點。」

  艾蓮感喟,「沒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輕人莞爾。

  她把地址告訴他。

  他換上白襯衫西服出門去。

  年輕人並沒有立即往寧靜路李宅報到,他把車子駛到大學堂,停下來。

  不一會,放學了,學生三三兩兩散出來,他那輛跑車何等觸目,人們都轉過頭來看他。

  其中不乏年輕貌美的女生。

  有一個女生忽然舉起手朝他搖擺,她奔過來,她這樣叫他:「大哥。」

  年輕人把那方絲巾遞給妹妹。

  「你送的東西我都用不著。」

  「那麼,自己去買。」他給她一疊現鈔。

  妹妹凝視哥哥,「旅行社生意還好嗎?」

  「尚不錯,你呢,你的功課又如何?」

  「我?我只得會考第一這件事罷了。」言若有憾。

  年輕人見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對面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約了朋友。」

  「玩得高興點。」

  年輕人這下子才把車駛往落陽路。

  既然有這樣的路名,可知夕陽西下的景色在這一帶必有可觀之處。

  因是私家路,年輕人沒來過,但見路上有二十餘間小小的白色獨立洋房,傍著海,看上去覺得心曠神怡。

  艾蓮站在大門口等他。

  她穿著一件織錦軟緞袍子,淡妝,長髮束在腦後,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達,一點也沒有企圖隱瞞什麼,反正三十歲不死一定活到四十歲,何用掩飾年齡。

  她雙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氣色很好。」

  「你也是。」

  「請進來。」

  年輕人問:「你一個人在這裡住?」

  「這間屋子是家父給我的遺產。」

  「呵,沒有妒忌的丈夫?」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能夠妒忌,總還有點感情吧。」

  室內不算大,佈置雅致精緻,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檳?」

  年輕人看著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麼,喝橘子汁。」

  他轉過頭來,「我們這樣囂張地見面,你認為不妨?」

  她坐下來,「我已經說過,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過我一個人知道。」

  年輕人笑,「現在我也知道了。」

  艾蓮看著他,「告訴我,我們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為我會很多,」年輕人很坦率,「我並非唐璜。」

  艾蓮笑,「讓我們先交換真實姓名。」

  「你先說。」

  「我叫李碧如,我並無英文名。」

  「艾蓮呢?」年輕人詫異。

  「開頭我不想用真名。」

  「為何改變初衷?」

  她抬頭,「何必藏頭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這是你比較像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這的確是我的真名字,我給你看駕駛執照。」

  李碧如連忙擺手,「不用了,請你原諒,一個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時間太多難免會患上尋根問底的毛病。」

  年輕人笑。

  她把頭往後仰,頭項靠在沙發背墊上。

  年輕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來,像是被子一隻熱熨斗炙到大腿一樣,雙目驚疑。

  年輕人低聲說:「你仍然害怕。」

  她的聲音比他還低,「因為我措手不及。」

  「這又是為什麼?」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肉體可以享受那麼大的歡愉。」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那簡直是罪惡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嗎?」

  「當然不,我是,因為你仍是有夫之婦。」

  「離開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以致每次她看見他,都會想,這人怎麼又胖了,襯衫領口勒得大團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這個意思。

  年輕人趨近她。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他只得微笑,「現在你知道了,為什麼很少有人挑家裡來幽會。」

  她笑得彎腰,「我真享受與你作伴。」

  這時菲籍女傭過來說:「太太,打擾你,是小姐的電話。」

  呵,是謝小姐找母親。

  她惆悵地坐起來,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像是剛起床的樣子。

  真可笑,她彷彿一時不記得她有個二十二歲的女兒。

  她輕輕接過電話,「偉行,找我?」

  年輕人識趣地站起來,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個女傭正在飯廳擺出精緻的菜式。

  他隱隱聽到女主人在電話中問女兒:「你在什麼地方……那裡,飛機場?」

  年輕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竊聽母女之間的私事。

  半晌,傭人請他進去進膳。

  他的座位在她對面。

  他笑笑說:「剛才,我們講到哪裡?」

  她歎口氣,「你看,我在做什麼,我的年紀可以做你的母親。」

  年輕人喝一口茶,「還差∼點,我並不如你想像中年輕,我在這世上已有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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