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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可晴,搬到我家來住,讓我們照顧你。」

  「我已經長大了。」

  「太危險了,混身珠寶,在流氓雲集黑暗的街角走路。」

  可晴笑,「真沒想到甄律師的想像力那麼豐富。」

  「你與許君可有論及婚嫁?」

  「結婚後哪裡還會有這種被追求的享受。」

  「你倒並不完全糊塗。」

  可晴又笑,「那麼,你可以放心了?」

  「你知道許仲軒的底細嗎?」

  可晴搖搖頭,「一無所知。」

  甄律師頓足。

  「但是他使我開心。」

  她把面孔趨近甄律師,雙目的確閃爍著快樂的神色,甄律師忽然想起這失聰的女孩在極細小的時候,也喜歡這樣把小臉探近別人,想看仔細對方些什麼。

  剎那間甄氏覺得他把事態看得太嚴重了。

  買笑,有人賣就會有人買,有什麼不可以呢。

  這可憐的女孩除了金錢一無所有。

  「可晴,有事找我。」

  可晴倒是納罕,「什麼,就這麼多?」

  「不然,還怎麼樣?」甄律師啼笑皆非。

  「我還以為你會努力拆散我們。」

  「你把我的能力看得太偉大了。」

  「多謝你來探訪我。」

  可晴送他到門口。

  「真奇怪。」他喃喃自語,「孩子們長大了都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都叫大人失望傷心。」

  甄氏是個百分百好人。

  送走了他,可晴也掛下了臉,真累,不住朝他保證,即使最壞的發生,她還是可以支撐得住。

  可晴躺在沙發上,忽然倦得睜不開眼,她睡著了。

  絮絮語聲鑽進她耳朵。

  可晴只想好好睡一覺,伸出手關掉耳機,用軟墊復在臉上。

  語聲靜止,可是過一刻又回轉來,更加清晰。

  「一生求親靠友,日子不好過。」

  「有親友願意幫你,運氣還算不錯。」

  「可是,我必需想盡辦法不露痕跡地討好他們。」

  「相信我,不只你一個人需要那樣做。」

  「我內心充滿毒恨。」

  「你不應加此。」

  「怨恨越積越深,早上起來,整個心身被毒火燃燒般痛苦。」

  「我很同情你。」

  「我來向你求救,醫生,幫幫我。」

  「只有你可以釋放自己。」

  「聽聽這種陳腔濫調。」

  「我說的完全是事實。」

  「醫生,我懷疑你的能力。」

  「你的伴侶呢?」

  「啊,他,」那女子訕笑一陣,「他自顧不暇呢。」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他的環境同樣窘逼,他是一名苦學生。」

  「其志可嘉。」

  「週末煮一鍋麵,吃足七天,到了第三天已經變成漿糊,這樣子挨,有什麼趣味。」

  「挨到出身,是另一番光景。」

  那女子笑了。

  可晴睜開眼睛。

  不是她竊聽,而是她不得不聽。

  「不過,我與他的環境很快會有轉變。」

  醫生沉默片刻,「不是從事非法行為吧?」

  「醫生,你也看不起窮人。」

  「我的診金不便宜,你為何口口聲聲自稱窮人?」

  那女子不出聲。

  「窮是一種心態,你若一輩子堅持自己是窮人,擁有大量金錢也救不了你。」

  女子沉默。

  「知足常樂。」

  「這樣的老生常談值兩百美元一小時嗎?」

  「小姐,你大可惠顧他人。」

  醫生與病人都不客氣起來,可晴覺得好笑。

  對白漸漸淡出。

  可晴的感覺像是收聽廣播劇,只是更加真實、自然、緊張,可晴想知道劇情發展。

  她走近牆壁,牆壁有耳,牆壁也會說話,她貼近牆,聽到嗡嗡聲。

  口渴,打開冰箱,發覺所有食物飲料都已用光,她決定出去購買,先檢查錢包,然後開車到附近市場。

  坐進車子,才發覺忘記帶耳機。

  回去取也不是煩事,但是可晴覺得她可以應付,便將車子駛出。

  她完成了購物,心中有點興奮,也有許多感慨,自小到大,祖父只怕她功課跟不上,從未想過訓練她照顧自己的生活。

  現在必須一步一步來。

  付過現款,功虧一簣,有人叫她,她聽不見,終於那人追上來,「小姐,找錢給你。」

  「啊,是是是,謝謝你。」

  那人只當年輕女孩心不在焉。

  回到寓所,發覺許仲軒在門口等她,腳下堆滿食物袋,他只遲了一步。

  可晴笑說:「你真應有副鎖匙。」

  「可晴,辦公室已經開始裝修了。」

  「這麼快?」可晴意外。

  「打鐵趁熱。

  「叫什麼名字?」

  許仲軒開懷大笑,「你說呢?」

  「許氏建築工程事務所。」

  「我想叫東風公司。」

  可晴看著他的笑容,已經無限滿足。

  「東風這名字好極了。」

  「可晴,你真易相處,從不計較細節,很少女子這樣豁達。」

  「是嗎?」可晴驚喜,「我不知道這是優點。」

  他緊緊擁抱她,「來,請光臨參觀,提供寶貴意見。」

  「我一竅不通,何來意見。」

  許仲軒認真地看著她,「不懂的事你沒有意見?」

  「當然。」

  「單是這個就叫人愛上你。」

  可晴只會看著他笑。

  傍晚,他帶她去參觀寫字樓。

  地方不很大,只可以坐十個職員,但是整排窗戶對牢一座公園,風景怡人,工人正在粉刷,見到許君前來招呼,大家喜氣洋洋。

  可晴靜靜在一角坐下。

  許仲軒過來,把圖冊攤開給可晴看。

  「這裡是大會議室,那裡是小會客室。」

  「你的辦公室呢?」

  「我與下屬一起坐,不設間隔。」

  「呵,多好,沒有架子,打成一片。」

  「可晴,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以前我上班,凡事找上司,先敲門,再等他懶洋洋喊『進來』,進房之後,他又永恆抓住電話,頭都不抬起來看人……浪費工作時間。」

  可晴一直笑。

  「看,大堂中間是你的咖啡鬆餅站,全日流水席提供茶水。」

  「呀,我不過說說。」

  「真是絕佳主意。」他讚歎,「上班不是受刑,鬆弛的腦袋才會創新。」

  他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快活得像個小孩。

  「可晴,賬目我一定會清楚。」

  可晴只是點點頭。

  「辦公室仍是你的物業,我暫時向你租用。」

  可晴不去理他。

  她天生疏爽,對已出之物絲毫不留戀。

  「大門用玻璃還是用實木?」

  「玻璃光亮及透明,比較親切。」

  「我也這麼想。」

  「仲軒,我陪你去找染色玻璃。」

  裝修師傅聽見了,轉過頭來,「賓夕維尼亞路有許多古董店賣染色玻璃,你們可以去看看。」

  「可晴,你疲倦嗎?」

  「我起碼還可以走十里路。」

  逛古董店真得逐家巡,靠的完全是腳力,更需眼力,再加上忍耐力。

  他們逛到第三家,站在幾面寬一尺長四尺的染色玻璃前不動了。

  許仲軒聽見可晴輕輕說:「法蘭萊懷特!」

  他訝異,沒想到她有這方面知識,內心感動,不禁撫摸她的頭髮。

  這時,老闆走過來。

  他有鷹一般的雙眼,精刮地打量這一對年輕東方男女。

  「我幫你們搬到陽光底下去細看。」

  染色玻璃在陽光下放射出寶石般光芒,確是佳作。

  「先生,小姐,二十年代名建築師法蘭萊懷特設計的玻璃作品,自舊建物拆下,一共四扇,訂價三萬美金,請勿還價,我若肯打折扣,早已售出。」

  許仲軒愛不釋手,表面上只是不露出來,「真的是懷特作品?」

  「我有證明文件。」

  「不難偽造。」

  「先生,你若這樣想,就不該逛古董店。」

  可晴輕輕用中文說:「即使是,也是十分精緻的贗品。」

  許仲軒說:「一萬美金。」

  老闆笑了,「先生,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取出舊照及收據,證明的確是真跡。

  「一萬五。」

  老闆搖頭,「你們到別處去吧。」竟下令逐客。

  許仲軒拉開店門,「可晴,我們走。」

  可晴笑,「你到門外等我。」

  「快點,別同他糾纏。」

  可晴轉過頭來問那個老闆:「多少?」

  「三萬。」

  可晴笑笑,「我這一走,你得呆呆等客。」

  他軟化了,「這倒是真的。」

  「多少?」

  「兩萬五,血本無歸,最低價。」

  「你們次次都那麼說。」

  許仲軒在門外叫:「可晴。」

  老闆微笑,「美麗的名字,這樣吧,兩萬。」

  「一萬五。」

  老闆忽然發覺了,「你戴助聽器?」

  可晴點點頭。

  「你失聰?」

  可晴又點點頭。

  「好,成交,一萬五。」他忽然找到減價借口。

  可晴立刻取出信用卡。

  付款完畢,老闆又問:「他對你可好?」

  可晴笑而不語。

  「如果他有什麼差錯,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也真太會做生意了。

  這時許仲軒推門進來笑問:「成交沒有?」

  可晴笑,「任務完成。」兩個人辦事的確方便得多。

  小許把玻璃小心抬進車廂。

  「沒想到你那麼能幹。」他很高興,「成交價多少?」

  可晴輕輕說:「喜歡就好,何必問價。」

  許仲軒又問:「回去好好研究,是真是假。」

  可晴又回答:「已經開心了那麼久,是假是真也本無所謂。」

  許仲軒沉默了,過片刻,他說:「可晴,現在我知道,有許多事,我得向你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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