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星內疚,他們為她,自零歲直煩到今年二十一歲,這筆兒女債也真夠瞧的。
說不出話,只得緊緊握手。
他們一致同意「有話慢慢說,先回酒店休息」,不比年輕人,上飛機前一小時還在
辦公室,下了飛機叫部計程車又直赴分公司。
紀月瓊心細,問道:「這是誰家的司機與車子?」
「朋友。」朋友是鄧維楠。
周舜昆則問:「嬋新呢?」
振星答:「她很好,我同她天天見面。」
這時,王沛中的母親講了兩句福建話。
振星馬上看一看王沛中。
沛中說:「講你比照片更漂亮。」
振星忙用國語答:「伯母才美呢,皮膚比我們都好。」
伯母笑了。
振星說的是實話,上一代婦女誠然駐顏有術,照說王沛中是幼子,王伯母說少已接
近六十,不知怎地,看上去猶似中年人。
據說那是因為她們不誇張,沒有大動作,少說話,不亂笑,飲食又有節制,又無夜
生活之故。
什麼都是要講犧牲的吧。
照這種情形看來,周振星到了三十歲,已經可能比母親及伯母老相。
到了酒店,兩對父母分批回房休息。
紀月瓊一把拉住女兒。
「葫蘆裡買什麼藥?」
振星拍手笑,「媽媽說話真有趣,都有典故吧,想古時華人的藥一定裝在古怪的容
器裡,讓病人模不著頭腦。」
「少扯淡,從實招來。」
振星洩了氣,老老實實對父母說:「我的計劃有改變。」
紀月瓊惱曰:「你有什麼計劃?不過去到哪裡是哪裡。」
周舜昆在旁勸道:「其實做人不外如此,俗雲人第不如天算。」
振星忙上前陪笑臉,「媽媽一生英明神武,巾幗不讓鬚眉,沒想麥虎母犬女,真是
丟盡了臉,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紀月瓊瞪女兒一眼,「你倒是道盡了我的心聲。」
「媽媽,知母莫若女嘛。」
周舜昆咳嗽一聲,「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振星收斂了嘻皮笑臉,攤攤手,「生活中原來還有許多其他有意義的事有待實踐。」
紀月瓊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三年大學已經啟發了你。」
周舜昆勸道:「你別老譏諷地,她會反感。」
紀月瓊看著丈夫,「奇怪,為什麼沒有人來怕我不高興。」
「唉,你我是這個家庭的奴隸,有何作為。」
噫,父母開始唱雙簧矣,事態略見嚴重。
「媽,取消婚約又不是離婚。」
「錯,離婚是無可奈何,取消婚約乃出爾反爾,兒戲之至。」
振星悻悻然,「見仁見智耳。」
周舜昆擺擺手,「我站在女兒這一邊,無論怎樣,我支持振星。」
振星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紀月瓊咦一聲,「奇怪,我有說過要逼女兒出嫁嗎,留她在身邊有什麼不好?」
振星完全放下心來。
周舜昆又惋惜道:「不過也許將來就碰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
「沛中的確不錯,不過那一等級的人才還是很多的,即使終身不嫁,一個人也有一
個人的好處。」
周振星只覺自己幸運,她朝父母拱手鞠躬,「謝謝支持,謝謝各位。」
婚禮就這樣非正式無限期押後。
周氏伉儷陪著王氏賢夫婦倒處吃同逛,分手之際依依不捨。
王太大當面稱讚紀月瓊:「這麼時髦的一個人,對我們這些阿巴桑毫無架子,真正
難得。」
這時紀月瓊亦覺得親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怪不得發了大財,深覺婚事不成是宗
憾事。
無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兒的意願。
紀月瓊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來,一日上午,她正淋浴,忽然發覺有人偷窺,呵原來
是兩歲多一點的振星,正笑咪咪在浴簾外張望,接著取過擱在一旁的浴巾,雙手捧著遞
給媽媽呢。
當時紀月瓊的眼淚就飛湧而出。
當然她要支持振星,她們是母女。
不要說是這種小事,再大的事故,責備管責備,支持還是支持。
振星也沒悶著,她悄悄接姐姐出院,急急安排父親同她見面,這邊又要應付王家三
口,還得隨時要聽鄧維楠的消息。
不是不累的。
如有選擇,周振星情願做三十日苦工,打掃洗熨煮,蓬頭垢面,在所不計。
她真捏著一把汗,悄悄同嬋新說:「幸虧你沒事,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我怎
麼同父親交待,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著,千萬不能死,死了沒交待。」
嬋新一想,卻是事實,內心不禁惻然,說到孝道,振星這傢伙比她明白得多。
周舜昆問女兒:「你這樣四海為家,要到幾時呢?」
嬋新笑笑答:「教會即為我的歸宿,我沒有流浪的感覺。」
周舜昆說:「說你同妹妹不像呢,才不是,兩個人回答起父母的問題來,均滑不留
手,避重就輕,講了等於沒講。」
這時振星忽然謙虛起來,「呵姐姐勝我多多。」
周舜昆瞪她一眼,「你倆旗鼓相當,不相伯仲。」
振星只得噤聲。
周舜昆吁出一口氣,「若要好,老做小,我只得尊重你的選擇,恭敬不如從命。」
紀月瓊勸道:「這話說得賭氣了。」
嬋新只是陪笑。
幸虧不久都走了。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媽回台北,周舜見陪妻子到新加坡探親,只剩她們兩姐妹留在香港。
振星搔搔頭,「曲終人教,怪寂寞的。」
蟬新卻問:「有什麼辦法不叫父母失望?」
「有,立刻找兩頭好人家,我同你即時嫁過去,各人生一對孿生兒,一半過繼給周
家,哈哈哈哈哈,以後一輩子快快樂樂,富富泰泰的過,沒病沒痛,沒有煩惱……」
嬋新嗒然,「世上沒有這種人吧。」
「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
「我們的父親呢?」
「大抵也不知道,可幸他願意包涵我們。」
「我們真幸運。」
振星抗議:「那是我的口頭禪。」
嬋新看著振星,「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半晌振星才說:「聽說香港找工作容易。」
「難怪天天在那裡翻開南華早報。」
振星已用紅筆圈出數十份聘請廣告打算行動。
她說:「我想陪著你。」
「振星,我不懷疑你的誠意,可是我勸你莫以我為重,下一站我可能會調到南美洲去。」
「那麼,或許我想在鄧維楠身邊。」
嬋新領首笑,「倒底還想近著熟人,不敢全盤獨立。」
「聽王沛中說,反正婚期取消,他爸媽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幫家裡大量設計改建舊屋。」
「聽,你可能永久失去他。」
「我知道,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怎麼,又後悔啦。」
「可是,我並不真想得到他。」
嬋新看著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樣子,不禁慶幸自己毋需選擇。
所有選擇到頭來一定都是錯的,因為當時間過去,失去的全會變成最好的。
當下嬋新說:「你不同,你有福氣,你永遠會碰到更好的。」
「那更令我心驚膽戰,受寵若驚。」
鄧維楠再見到周振星的時候,發覺她已經改變了。
振星剛見完工,一身打扮無懈可擊,化妝明艷,舉止文雅,換句話說,此刻的周振星同銀行區一般行政人員無甚分別。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碼有百多名。
鄧維楠有點失望,他懷念那個毛燥豪邁穿著髒靴子的周振星。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願,不禁輕輕道:「人是要適應環境的。」
「你何必呢,我們要為生活,不得不作出遷就,你,你大可做回你自己。」
振星大為訝異,「我,我總得長大呀。」
鄧維楠搖頭,「太多少年老成,周振星不必成為一份子。」
「多自私。」
鄧維楠笑了。
「說說你找工作過程。」
「機會是很多,可是新人的薪酬並不如傳說中好,工作性質也很拉雜,生活程度非
常之高,做它十年未必有節蓄,還有,交通擠,上班十分不便,相當吃苦。」
「意見中肯。」
振星自嘲,「早知如此,不如結婚。」
這一句話提醒了小鄧,他發覺振星手上那枚大鑽戒已經收起來。
「怕老闆覺得你太闊氣?」
振星不知怎麼說才好,先咳嗽一聲,「我們協議押後婚期。」
小鄧一怔,不動聲色,「延至六七月?」
振星抬起頭,很悵惘地說:「不,也許永遠結不成了。」
「你感覺好似很複雜。」
「我不捨得。」
「為何改期?」
振星搖頭,「真的,不是時候」
振星很坦白地傾訴:「小鄧,此刻人人都覺得年輕的周振星可愛,魯莽都值得原諒,可是過了二十五歲,這可愛將會用磬,屆時怎麼辦,我總得充實自己,不趁現在趁幾時?我不願一生做個草包。」
「可愛的草包。」
「小鄧,謝謝你。」
鄧維楠看著地,漸漸她會學得精刮、世故、圓滑、把利害放第一位,名利放第二位,不消三五載,就迷失自己,像所有人一樣,營營役役,為很小的事失意,又為更小的事得意。
他知道,因為他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可是叫周振星不長大,又是何等殘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