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中跌坐在沙發裡,這兩個星期內已發生了澈天大變化,只瞞著他一個人。
不不,不止兩個星期了,王沛中想清楚,自從這個周嬋新進門以後,周振星就變了。
直至今日,她已變得他不認得她。
他與振星已相處了三年,可是嬋新出現才個多月,這個與振星分開已多年的半姐對振星竟有那樣大的影響晌力,始料未及。
王沛中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放棄周振星,二,容忍周振星。
說實話,他認為家裡若是付得起,拿點嫁妝不算什麼,王沛中家兄弟姐妹眾多,人人結婚,都由父母資助,兼打本做生意.沒有什麼不對嘛,如果振星不願意開口,由他主動好了,若振星堅持獨立,那麼,也別有風味,他不反對。
問題想通了,但遭振星搶白,深覺無味,便自動告辭。
他一走,振星也內疚。
一切都是她的餿主意,此刻又怪到王沛中身上。
振星自書架上摘下那只色士風,坐到門檻上,對著露台試著吹奏。
她在中學時選樂器時堅選色士風,曾受同學揶揄,到正式學習之際,又不肯痛下苦功。
此乃周振星本色。
父親說:「振星女孩子彈小提琴比較有氣質,如果你願意我可買只好琴給你。」
母親說:「我無意見,自由散漫不拘,只要她自己高興。」
振星試著吹奏起來。
像一個人溫柔嗚咽的聲音,色士風這樣唱: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振星心中煩惱,一腔愁苦。盡發洩在樂器中。
嬋新看著露台外瀟瀟雨,心如止水。
她一向在禱告中只希望有一顆平靜的心,不再渴求什麼,只望享受上主已賜給她的福氣。
可是看到年輕的振星那樣彷徨,倒也惻然,總要到若干年後,振星才會發覺,她如今的煩惱是多麼微不足道。
振星終於放下樂器。
第二天地把姐姐送進醫院。
一切程序已經熟悉,她不再那麼緊張。
她握住嬋新的手,嬋新笑,「振星,你著實服侍了我這麼些日子。」
「噓。」
「振星,我要你知道,我小時候希望達成的願望,此刻我已完全做到,我沒有遺憾。」
「你在說什麼!」
手術床已被推走。
這次沒有人陪,振星買了一大疊雜誌逐本聞贊,個多小時後,她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王沛中要到這個時候才醒來。
振星沒好氣,這是名符其實的少爺兵,打仗不能靠他。
他趕到,醫生也自手術室出來。
振星忙前去聽病情。
醫全滿面笑容:「修女的胄大可再用三十多年。」
振星鬆一口氣。
只要她那尊胃尊腸不在她們的父親面前崩潰,一切好商量。
王沛中完全像個外人,他只得以外人口氣說:「你很愛她。」語氣納罕。
振星說:「她是我姐姐。」
「不止是這樣。」
「她是我所最尊重的人之一。」
差不多了。
嬋新甦醒,疲乏地笑:「這樣縫縫補補,不知還能過幾年。」
「五十年吧。」
「真的?謝謝你。」
「這次不完全復原,不准出差。」
嬋新清澄的眼睛看向天花板,「這次我也伯了,非遵醫囑不可。」
王沛中這時候對振星說:「過兩日我要到台北去一趟。」
「請便。」
「從台北我將直接飛回溫埠。」
「那我們稍後再見。」
「振星,你幾時回去?」
「要看姐姐幾時康復,沛中,回到溫埠,叫秘書把所有有關結婚事務取銷,已付定金,由我家賠償。」
王沛中完全處被動,啞口無言。
「沛中,日後見。」
這樣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一則工作在那邊等他,二則男子漢大丈夫不便苦苦哀求,他轉身走了,自背影看,肩膀腰身都是僵硬的不甘心的。
嬋新說:「他還是受到傷害了。」
振星歎口氣「已經夠好了,我原應把戒子也還他。」
「那不行,」嬋新笑,「指環一去,鄧維楠會有所誤會,可能得寸進尺。」
「嬋新,你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謝謝你。」嬋新仍然微微笑。
「最後一個問題,就讓你休息,張貴洪為何向我要女裝大衣,他的女友是誰?」
嬋新笑,「你看你,多管閒事。」
「我是凡人,愛說是非。」
「你猜是誰?」
「不知道。」
「還會是誰呢。」
振星忽然明白了,「王淑姑,小王陽的母親!」
嬋新點點頭,「鎮人都知道這件事。」
振星十分感動,「那張貴洪倒是真豁達,對小王陽也真好,淑姑總算揀回些運氣。」
「且別樂觀,張媽並不高興。」
「小王陽是什麼身份?」
「孩子的父親是杭州人,並沒有背起撫養女兒的責任,淑姑帶著幼兒過活,頗受歧視。」
「嗯,單身母親。」
「對,就是這個詞兒。」
振星笑,「他們會有幸福的。」
嬋新揶揄她:「這種第六感還是用在自己身上好。」
「我?我當然沒問題,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嬋新,各人所求的不一樣是不是?」
嬋新拿她沒折,只是笑,可是笑了傷口會痛,抑或應該說,不那麼痛。
沒與振星重逢之前,嬋新已經多年多月與笑絕緣:世上苦難那麼多,有什麼好笑?
可是自振星處她學得一個道理:反正是苦,不如笑了再說,雖然振星也有笑不出的時候,不過勝在恢復得快,一下子反彈,連訴苦都是嘻皮笑臉的。
有振星在身邊,日子過得特別決,這鬼靈精,真是一個寶貝,生她娶她的人,不愁
寂寞。
看護進來請訪客出去。
振星說:「我去理髮,沛中嫌我醜不要緊,不過,他既然看見,世上其餘男士想也不盲,我得打點打點自己。」
像香港那樣的地方,換一副頭臉也沒有困難,鑽進美容院,可以一整天不出來。
年紀輕,面皮要恢復舊觀比較容易。
但是,眼角那幾條魚尾紋怕不是來度假的,它們已經移民定居,拿到護照大概也不
打算走了。
回到小別墅,振星收好穿膩了的卡其褲與皮夾克,換上新買的套裝及半跟鞋。
電話響了。
是母親的聲音:「怎麼一回事,婚禮延遲?」
振星硬著頭皮,「王沛中這傢伙沒出息,與你泣訴了?」
紀月瓊說:「我巴巴地請了兩位社會賢達做證婚人,此刻怎麼辦?」
「媽,讓我來處理,一定擺得平。」
「我同你爸乘八二八明日抵港,你同沛中來接飛機吧。」
「不不不!」振星大急,「不要來,不用勞民傷財,我已經超過廿一歲,我知道自己做什麼。」
紀月瓊厲聲道:「你確實知道嗎?」
電話已經掛斷。
振星喃喃咒罵:王沛中你這蛇蟲鼠蟻,我同你沒完沒了。
門鈴一響,那蟲豸已經找上門來。
因有伯母撐腰,得意洋洋。
振星怎麼看他怎麼覺得他討厭。
王沛中卻笑咪咪,「振星,道套湖水線衫裙把你襯得色若春曉。」
那是很厲害的讚美了,王沛中平時不大說出口。
振星說:「爸媽明天來。」
「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明天來,他們與我住同一問酒店。」
「什麼!」
「結婚,並不是兩個人的事。」玉沛中心情奇佳。
「我不打算在最近的將來結婚。」
「大家面對面講清楚最好不過。」
「我不習慣出席大場面。」
王沛中忽然說:「能在這個美麗的都會商洽婚事,也是緣份。」
「王沛中,為何驚動老人家?」
「振星,我這個兒子,同你這個女兒,都欠父母良多,故此不得不讓他們參予我們
的私事,我們不比那種十多歲出來打天下的子女,他們靠的是自己血汗淚,當然不必對
家人買帳。」
奇怪,王沛中居然說得有理。
他們的父母付出那麼多,當然有權干涉。
「我媽會宰了我。」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振星悻悻然。
「要宰,在你宣佈要結婚時就可以宰了。」
振星沉默一會兒,「你說得對。」
「謝謝天,我也有對的一天。」
「那,蟬新二度手術就瞞不過家父了。」
「他可以承受,你放心.嬋新也正在康復中。」
對,每個人,包括王沛中,都是好人,就剩周振星是個反角。
她緘默三分鐘,忽然想起,一齣戲,人人都是好人,那多悶,非得有個大花臉來插科打諢不可。
周振星又笑了。
到飛機場迎接父母的時候,還是緊張了。
她問:「為什麼叫啟德機場,啥人叫啟德,有何德可啟?」
王沛中看地一眼,不語。
「兩班飛機分別由台北及溫哥華同時抵達,那多好,一接接兩對父母。」
王沛中仍然不發一語。
振星刻意打扮過,渾身亮麗。
「台灣叫中正機場,新加坡叫彰宜機場,」周振星自言自語,「上海叫虹橋機場,
都好聽,是不是?」
「來了!」
王沛中一個箭步上前。
兩對父母幾乎肩並肩一起出來。
倒底有一定年紀,有點倦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