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只是笑。
「世上確有運氣這件事。」宜家感慨。
「是,說起來很涼薄,父親一去世,我倆就轉了運。」
「你有沒有想念他?」宜家問。
宜室想都沒有想:「沒有。」
宜家沉默。
宜室反問:「你呢?」
「也沒有。」
宜室說:「他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是嗎,或許他另一位太太另一些子女不那麼想。」
「對了,我有一位朋友下星期經過香江,可否招呼她。」
「你之友即我之友。」
「宜室我愛你。」
宜室笑,「有事求我特別見功。」
「那女孩子叫白重恩,我大學同學,最近定居溫哥華。」
「好極了,我們不愁沒有話題。」
「你也該深切瞭解一下那個地方。」
「宜家,我很清楚知道溫哥華是個什麼樣的城市,我去過好幾次,認識每一條街道,你的口氣越來越像尚知,似個校長,把我當小學生。」
「要命,又踩到你的尾巴。」
宜室歎口氣,鬆開皺著的眉頭,揉一揉眉心,最近照鏡子,發覺有一道深刻的直紋,驟眼看,活似第三隻眼睛,快成二郎神君了。
白重恩小姐的電話第二天就到。
聲音非常活潑,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宜室約了她下班後喝咖啡。
宜室準時抵達,四面張望,正在躊躇,有人叫她:「宜室,宜室。」
她轉頭,呆住,喚她的是一位西洋美人,大棕眼,奶白色肌膚,一頭鬈發。
宜室大樂,驚喜地問:「白重恩?」
西洋美女笑問;「宜家沒同你說我是混血兒?」
「她什麼也沒講。」
「很好,可見宜家沒有種族歧視。」
「你現住哪兒?」
「旅館。」
「搬到舍下來吧。」
「方便嗎?」
「若把宜家當朋友就不必客氣。」
「那我明天早上過來打擾你們。」
「愛吃什麼告訴我,我叫傭人準備。」
「謝謝你宜室。」
宜室像世上一切普通人,喜歡長得漂亮的女孩子,秀色可餐嘛。
「溫哥華你住哪一區?」
「市中心,你知道羅布臣街?」
宜室點點頭,「像我們的尖沙咀。」
「我在一七六0號租一間小公寓,看得到海。」
「一千多號,近史丹利公園?」
「對,」白重思笑,「你很熟。」
「租金怎麼算?」
「一塊錢一呎。」
「不便宜呀。」
「比起曼赫頓要好得多,第五街要兩百塊一呎,而且是美金,錢比八,貴一倍不止,我在紐約住過一年,幾乎叫救命。」
宜室搖搖頭,「長安不易居。」
「是嗎,貴城也不簡單,女孩子統統打扮得一團火似的,好美好時髦。」
宜室笑了,這麼可愛這麼純真,太難得。
「你在溫哥華工作?」
「我是少數幸運者,找到理想差使,薪水很不惜。」
「僱主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
「溫哥華哪裡還有外國人。」白重思非常幽默。
宜室大笑起來,物以類聚,白小姐俏皮一如湯宜家。
「我老闆叫我替他買點東西。」
「我幫你辦。」
「有個地方叫摩囉街?他讓替他配幾隻酸枝鏡架。」
宜室搖搖頭,物離鄉貴,華僑最愛此類玩意兒。
只聽得白重恩說:「一看到酸枝紅木,我就想起清朝、封建、辮子、小腳、挑夫、苦力、轎子……」
宜室笑了。
這麼坦白,也不怕吃虧。
她還是陪她到貓街去逛。
到了店裡,白重恩又似著迷,留戀著不肯走,一如小兒進入糖果鋪。
宜室看中一對檯燈,愛不釋手,一想,待入境證出來再說吧,遲疑著,已經為白重恩捷足先登。
宜室索性再精心為她挑了幾隻大小長短形狀不同的架子。
第五章
白重恩讚道:「真有眼光,叫我,站在這裡一天,都不知道買哪一隻才好。」
宜室笑,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婦,早已成為購物專家,價錢質素瞭如指掌,絕不吃虧。
白重思再三道謝,回酒店收拾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宜室派丈夫同女兒去接客人,自己指揮傭人蒸大閘蟹。
蟹開頭在鍋中索落索落地爬幾下,隨即傳出香味來。
宜室坐在廚房,回憶童年時問母親:「媽媽,誰頭一個發明吃這麼可怕的爬蟲?」
母親答:「人,最厲害是人,銅皮鐵骨戴著盔甲的東西也一樣吃。」
宜家詼諧的談吐一定得自她的優秀遺傳。
宜室難得吃一次蟹,純為招呼客人。
白重恩人未到,笑聲已到,宜室聞聲去開門。
這個漂亮的大姐姐一手牽一個女孩子,李尚知替她挽著皮箱。
宜室嘴裡說「歡迎歡迎」,心中卻想,任何一個女人,假以時日,都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母親的身份,就是被她父親另一位太太,取替了十多年。
瑟瑟叫:「媽媽,白阿姨送我們洋娃娃。」
宜室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有沒有謝謝阿姨?」
孩子們早與白阿姨混熟了,嘻嘻哈哈,不拘小節。
宜室看到賓至如歸,十分高興。
白重恩只逗留兩個晚上。
下午,她沒有上街,與宜室聊天,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談。
白重恩生性寬朗,住過許多名都,見識廣闊,與宜家一樣,四海為家,造就一種特別的氣質。
她很坦白的對宜室說,「這次在溫哥華逗留這麼久,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
「那有福之人真是三生修到。」宜室微笑。
「真的,你真的那麼想?」白重恩大喜。
「我騙你做什麼。」
「但是,他卻不肯俯首稱臣呢。」語氣非常遺憾。
女人,不論年齡性格學識背景,最怕這個棘手的問題。
「慢慢來嘛,給他一點時間。」宜室安慰她。
「但時間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宜室說:「誰叫你喜歡他。」
白重恩皺皺鼻子,無奈地攤攤手,到客房去整理行李。
尚知趁宜室一個人站在露台,輕輕說:「那是我們未來芳鄰?」
「你說我們忙不忙,」宜室苦笑:「這個家還未解散,已經要在彼邦設一個新家,這邊的老朋友要敷衍不在話下,又得應酬那邊的新朋友。」
尚知搔搔頭皮,「熱鬧點也好。」
「也只能這樣想罷了。」
「宜室,讓你的思維休息休息,放開懷抱。」
她握緊丈夫的手。
白重恩俏皮地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宜家一早告訴我你倆是碩果僅存的一對好夫妻。」
宜室笑而不語。
哪一對夫婦沒有相敬如賓的時候,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宜室,我借用電話可好。」
「當然,請便。」
是撥到溫哥華去吧,你的愛在哪裡,你的心也在那裡。
宜室正想取笑她兩句,只聽她說:「JOANWHITE我英世保。」
宜室呆住。
世界,原來只有那麼一點點,碰來碰去,是那幾個腳色,也太有緣分了。
「世保?」電話接通了,「猜猜我是誰。
真孩子氣,宜室看看鐘,那邊時間,大概是上午十時,對方大概剛剛上班。
「那麼,猜猜我在什麼地方。」
宜室無意竊聽人家私人談話,但這次糟了,白重恩竟想把她的電話號碼公開,她一時間阻止不了。
「朋友家,姓李,你若找我,打三五六七00。」
宜室只得歎一口氣,避開去。
耳畔還聽得白重恩說:「不想念我?我也不想念你,咱們走著瞧……」
能夠這樣調笑,可見關係也不淺了。
宜室在廚房坐下,取起一隻梨子,削起果皮來。
白重恩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她放下電話。
「宜室,宜室。」
她一路找進廚房來。
宜室招呼她,「來吃水果。」
「在你們家住兩天就胖了。」
白重恩整張發光,喜孜孜坐在宜室對面,取起一片梨,送到嘴邊,卻又不咬,一直咪咪笑。
一個電話會有這麼大的魅力,不是親眼看見還真不敢相信。
是的,她的確是在戀愛。
有過這樣的經驗,足以終身回味。
白重恩終於忍不住對宜室說:「他會接我飛機。」
「可見有多相信你。」宜室微笑。
「我逼著他來的,不由他抵賴。」
宜室轉變話題,「宜家沒同我說你在蜜運。」
「她只贊成結婚,不贊成戀愛。」」
「人各有志,但我竟不知道新浙人可以把兩件事分開來做。」
話題又回來,「那些鏡框,就是他要的。」
宜室一怔,「不是說你老闆托買?」
「他就是我上司,」白重恩解釋,「同一人。」
宜室不出聲。
「很英俊,很富有,才華蓋世,是每一個女孩子的理想夫婿,華人社會很出鋒頭的人物,馬上要出來開辦自己的寫字樓了。」
宜室沒有插嘴的餘地。
白重恩無法不提到他,這個他無處不在。
「你們來的時候我介紹給你認識,他極熱心,你會喜歡他。」
宜室發覺她已經削了十來個梨子,只得停手。
「我有點累了,」白重恩說:「想躺一會兒。」
宜室連忙說;「當作自己家裡一樣好了。」
早知道關係複雜,她不會請她來住宿。
宜室的思潮飛回去老遠老遠,逗留在彼端,良久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