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笑,轉動茶杯。
「在想什麼?」尚知探過頭來問。
「尚知,我們移民好不好。」
「什麼?」尚知呆住。
「尚知,我知道你是聽見的。」
「大清早七點不到,說起這麼嚴重的問題來,宜室,你沒有事吧。」尚知擠出一個笑容。
「申請表都取來了。」
「宜室,我太意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現在你不是知道了。」
「我沒有心理準備,不能回答你適才的問題。」
「我們又不是明天走,可以慢慢商量。」
「但是宜室,你怎麼會有這個主意?在此地明明住得好好的,土壤氣候都適合我們,且開了花結了果,有比這更好的樂園嗎?」
「你看你緊張的。」宜室不悅。
「宜室,我們並沒有一億存款。」
「別誇張,依你說,非一億想都不用想?」
「我做一份報告給你看,證實我的理論。」
「李教授,我不是你的學生,你毋需用這樣的口吻同我講話。」
兩個人都沉默了來。
過一會兒,李尚知說:「對不起,宜室,我應該慢慢同你討論。」
宜室的臉色稍霽,但仍忍不住說:「怕生活有改變,乃是老的先兆。」
李尚知只得看著嬌妻苦笑。
他願意遷就她,他愛她。李尚知是個好丈夫,性格光明高尚,深覺男人應當愛惜呵護女,否則結婚來幹嗎,他最不瞭解虐妻這回事,恨女人又何必浪費精力同女人搞在一起。
這麼些年了,他的心溫柔地牽動,大學到現在,宜室把她一生最寶貴的時間都奉獻給家庭,並沒有享過什麼福。
少年時期她極不愉快,母親臥病,父親另結新歡,長年情緒不安,到如今,一年總有一兩次半夜自夢中驚醒,呼叫「媽媽,媽媽」。
尚知總盡量使她稱心如意,希望有點彌補。
說老實話,做了那麼久的李太太,他並役有讓她穿過名貴的衣服,住過華廈,開過大車,戴過件像樣的首飾。
過的只是很普通的中層階級生活。
他對她的事業毫無匡扶,也沒幫她出過任何鋒頭。很多次,工作上碰到棘手之事,她困惑地在書房踱步到天明,他也愛莫能助。
宜室是個好妻子。
尚知於是輕輕的說:「我們慢慢討論細節。」
宜室轉嗔為喜,「蠟燭,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翩然回房換衣服去。
尚知看著宜室背影出神。她始終令他銷魂,這才是最重要的。
年頭陪她去挑晚禮服,進了名店,自試身間出來,那日她化了點妝,那件黑色水鑽吊帶裙襯她膚光如雪,明艷照人,尚知看得呆掉,店員讚不絕口,尚知回過神來,即時勒令她把它換掉。
還當了得!
有哪個丈夫的量度會大得給妻子穿這樣的衣服。
宜室服從地改選一件密封的傘裙。
尚知記得他自私地說:「看,這才叫高貴端莊。」
女店員別轉頭偷偷笑。
宜室看他一眼,完全不作聲。
她就是這點可愛。
想起胸房都暖洋洋,唉,她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只要他做得到。
不知恁地,尚知有點側然,他可以做的,偏偏又那麼少。
他開車送宜室上班,一直側過頭去看她。
惹得宜室說:「好了好了,我原諒你,請你安心開車。」
十三歲的李琴一向知道父母恩愛,在後座見怪不怪,引以為常,小瑟瑟才八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下午,宜室與妹妹聯絡過,決定早退,與宜家聚一聚,她這一去,夠膽三五七載不回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面。
同莊安妮告假時,莊眼神中有很明顯的是「反正要走了還會同公司賣命乎」的意思。
宜室一笑置之。
莊安妮要升的,斷然不是湯宜室這種人。跟在她身邊的心腹,全部是走出來撞死馬那一號人物。平日無事也像無頭蒼蠅似亂蹦亂跳,嘩啦嘩啦叫忙得透不過氣來,一遇到芝麻綠豆,演技更加逼真,欲仙欲死,吆喝指揮,無所不至……
宜室不屑為。奇是奇在上頭似最最欣賞這一套把戲,認為如此方對工作有誠意,靜靜把工夫全部做妥並不足夠,場面欠缺熱鬧。
宜室知道她不會再往上升,上司們不討厭她,認為她無害,但也不會愛上她。
這亦是令宜室覺得移民無礙的原因之一。
有什麼留戀呢,手底下的小孩子個個機靈明敏,正眼都不去看中層行政人員,統統心驕氣傲,直接同大老闆打交道灌迷湯,過些年,他們再升一級半級,就要踩著湯宜室這種沒出息的太太身上過。
還不避之則吉。
就算此刻,宜室對他們也像對翁姑一般尊重。任得他們越規無禮。
「算了,」她對賈姬說:「遲早碰到辣貨來收拾他們,何用我替天行道。」
想到就快可以離開這個馬戲班。宜室心頭一鬆。
在茶座與宜家碰頭。
小琴提著大包小包,都是阿姨買的禮物。
宜室問:「要不要我送你飛機?」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宜家,你變了。」宜室訝異。
「是的,你看,父親終於去了會母親,龍泉之下,不知他倆說些什麼。」
宜室何嘗沒有這樣想過。
宜家問:「會不會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宜室岔開話題:「你倒是把蘇東坡的詞背熟了的。」
「也許我也該結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確是。」
「但到哪裡去找姐夫這樣的好人?」
「過得去而已,小姨子總對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難尋。」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邊,不便說「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別太節省,我回去後,多跟我通電話。」
「沒有性命交關的大事,我還真不肯撥國際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來吃晚飯。」
「我想早點收拾東西睡覺。」
「你不買些衣服首飾帶回去?」
「身外物,」宜家緩緩搖頭,「瑣事耳。」
女人要是連這些都能看開,那真修練成才了。
「我會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會想這兩個寶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買的衣服一件一件試給母親看,對著鏡子顧盼,已具少女風姿。
有一條黑色連衣裙,釘亮片,下擺用打褶的硬紗點綴,裡興襯緊身襪褲,既古怪又別緻,真虧她們兩姨甥找得到。
小琴動一動,那亮片閃一閃,忽明忽滅,似失意人臉頰上眼淚。」
不知為什麼,恐怕是性格使然,無論看什麼,宜室都看出灰色調子來。
「媽媽,」小琴坐下來,「有時候阿姨待我好過你。」
宜室看女兒一眼,「你已經大了,應當知道,那是因為阿姨三年才見你一次。請問小姐,生病誰抱你進醫院;又請問你,無故給老師留難,准與你去見校長討公道;又再請問你,半夜誰同你蓋被子。」
「我只是說有時。」
「有時也不行,怎麼可以傷媽媽的心,」然後恐嚇小琴:「以後不讓阿姨上門來。」
你能對誰這樣肆無忌憚呢,也不過是子女罷了。
晚上,尚知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宜家的英國護照從何而來?」
反正人人都在討論護照,嚴肅性足夠掩飾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們姐妹倆感情一直親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為我懂得適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間還有許多話是說不得的呢,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恆憎之。」
尚知只得暗暗稱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國規例很鬆,據說住滿五年,便可自行申請護照,有人膽生毛,丟掉香港護照,硬說不見的是原裝貨,也一樣魚目混珠過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歲八歲抵達英國的。」
宜室轉過頭來,「那麼你說,一個獨身女子,要從什麼途徑,才可拿到這本寶書。」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評。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說得再含蓄沒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結過婚?」
「我不知道,你問她好了。」
「那怎麼好意思,只是,從沒聽她說過這件事。」
「如果你愛她,就愛她。如果你不愛她,就是不愛她,這件事與我們的感情一點影響都沒有,查根問底有什麼作用?她想我們知道,自然會說,不想我們曉得,才不開口,人人有權維持隱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無私隱權?我私家戶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報上來?」
「要!」
李尚知笑了,這是他的愛妻,他愛得心甘情願。
李家對於媳婦這個主意,卻大大不以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師範學院畢業,做了半輩子的校長才退休,是個知識分子,看事情比較透徹,詞鋒也很厲害。
她對兒子說:「你也該先探探行情再說。」
李尚知故作輕鬆,「我們到過加國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是個好地方,不見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