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像獨身時一樣,因前途未卜,心有點酸酸的。
動身前兩日,宜室帶著小琴到置地廣場去喫茶。
這個空氣調節名牌密佈的商場是本市小布爾喬亞最最依戀之地,仍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誰會在乎李氏四口離不離開。宜室惆悵得說不出話來。
小琴說:「爸爸不敢告訴祖母我們一去不回頭。」
「我們會回來的。」起碼一年一度。
「我覺得爸爸不願走,」小琴略為不安,「是不是純為我們的前途著想?依莉莎伯的母親天天說移民是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剛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說:「媽媽最近很少說話。」
宜室只得苦笑。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帶走傢俬雜物用品,大部分都舊了,任得親友來取走,也不去勞動貨運公司,由尚知自己動手,裝了十來個盆子,存在父母家,等到有地址,才付郵寄出。
宜室長了這麼大,才明白什麼叫收拾細軟。她對尚知說:「經過這一役,心中坦蕩蕩一片空明,原來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將來大去,丟棄皮囊,過程想必也是這樣。」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已經習慣自說自話。
在飛機艙內,一家四口蜷縮在一起,宜室覺得人同一窩小老鼠沒有什麼分別,小琴的頭靠在父親肩上,瑟瑟搭在母親大腿上睡。
宜室想到她母親說過上百次的故事:「你外婆到火車站來送行,我訝異道母親你來做啥,我到那邊去去就來。你外婆微笑道這下一去可難見面了。我當時還不相信,誰知一別竟成永訣。」
下了飛機經通道進移民局,宜堂問自己:不是在做夢吧,怎麼扶老攜幼的跑到這裡來了?
也來不及深思,尚知小跑步似抱著瑟瑟去排了個頭位,轉身喚她,「宜室,快。」
人龍中其他人等看上去均神情輕鬆,宜室低下頭,她聞說過關時千萬不要與人打招呼,否則該人的行李出了紕漏,連帶閣下的箱子都逐寸逐格的搜,但宜室低頭還不是為著這個,她知道她有多憔悴。
出了飛機場,在計程車上坐好,尚知才說:「真幸運,行李全沒打開。」
「噯,原來估計起碼要兩個鐘頭,現在三刻鐘就出來了。」
「人龍裡你有沒有看見林太太?」
「沒有。」
「她氣色甚好。」
宜室脫口說:「人家一向乘頭等,腳也伸得直一點,不傷元氣。」
「我們也一樣平安抵達呀。」
宜室伸手過去,「是的。」
小琴轉頭過來說:「媽媽你看天氣多好街道多麼乾淨。」她用的是發音標準的英語。
宜室仍然覺得腳踏浮雲。
抵達酒店去取房間,櫃檯的服務員劈頭便說:「才八點哪,你們來早了,房間還沒整理好,我們交房間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
宜室有她的牛脾氣:「叫你經理出來。」
「叫誰都不管用。」
「我只叫你經理。」
尚知過來說:「小姐,兩個孩子經過長途飛機都累極了,我們付多半日房租如何?」
服務員瞪他一眼:「你何不早說。」
行李馬上送上樓,門匙立刻到手。
兩間雙人房打通給他們用,尚知急忙安排瑟瑟睡下,小琴站在露台看風景,宜室匆匆洗一把臉,聽見小琴問:「那是史丹利公園?」下了飛機,她沒有再講中文。
「我累壞了。」宜室說。
尚知說:「與旅行完全不同滋味可是?」
宜室苦笑,「不可同日而語。」
小琴又說:「我認得那個湖泊,它叫迷失湖。」
宜室走過去,眺望湖光山色,山頂煙霞漸漸散開,空氣清晰一如水晶,風景如畫。
在這種美景良辰,宜室卻想起舊公寓露台上那幾盆養得半黃不黑的盆栽,沒有人澆水,過三五七天就枯萎了。
她內心慼慼,像是丟下什麼生命不顧似的,表情木然。
第八章
小琴去扭開電視機,相貌堂堂全發藍眼的美少年在報告天氣:這裡是低氣壓,那裡是雲帶,指著北美洲地圖,振振有詞。
宜室坐在床沿,怔怔聽他花言巧語,最後總結。「西岸,陽光充沛。」
連續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失望。
陽光的確充沛,無處不在,直曬下來,無遮無掩,曬得宜室兩頰生出雀斑,曬得她髮梢枯燥,曬得她睜不開雙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裡雞蛋賣一元五角一隻,光是吃雞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還頂幽默:「這樣就窮了。」
宜室都笑不出聲來。
晚上,宜室在浴間用手洗內衣,尚知見她良久不出來,進去查視,只見背心褲子晾得如萬國旗般,大吃一驚,宜室也不抱怨,抬頭看著尚知。
尚知說:「不行了,快快選擇房子定居恢復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區的空氣死寂,又跑到西區去找貴價房子,經紀是個善心人,勸她:「李太太,不如先租來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個星期,酒店單子如天文數字似累積。
尚知已與大學接過頭,他那邊問題解決了,便來幫宜室:「喂,速戰速決,一般獨立洋房都是那個標準格局。」
宜室皺上眉頭,「經紀說誰誰誰那種人,統統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這話出自湯宜室之嘴,「你是誰?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選出來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個區,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湯宜室,來,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人,說你不是法西斯主義。」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語氣。
宜室微弱抗議,「我想住得好一點,大家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著這個家……」
終於還是照原定計劃,選了幢寬敞的舒適的小洋房,一整條新月路上都是那樣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證摸錯門口。
孩子們十分高興,親自挑選傢俱,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歡新生活。
宜室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是最最最不適應的一個。
因為孩子們可以去上學,尚知天天乘順風車辦公,她孤獨地留在屋子裡,完全落單。
要是能夠無聊地坐在後花園悲秋,倒還好些,偏偏家務事如排山倒海似壓下來,自早到晚,雙手不停,做來做去做不完,宜室覺得極端困惑。
從前有家務助理,只覺得她閒閒散散,不費力不用心,輪到自己動手,才明白果真見人挑擔不吃力,宜室成日價團團轉,下午琴瑟放學回來,她還沒吃中飯,忙著熨衣服。
小琴往往發覺湯已滾干,鋅盤裡髒碟子杯子堆積如山,垃圾桶還沒有拎出去,而母親,卻呆呆的坐在無線電旁,在聽一首舊歌。
小琴連忙安排妹妹沐浴更衣,隨即幫母親清潔廚房,從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課有什麼鬼用,現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來便看線路電視的體育節目,一句話都沒有,臨睡之前總是輕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還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面對另一天辛勞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從來不知道人類的三餐飯要花這麼多時間來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餓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侖—加侖那樣子扛回來,轉眼成空。
還有,原來一件襯衫洗滌晾曬的時間比穿的時間長得多,重複又重複的熨同一件條紋襯衫,宜室開始同它說話:「我倆再這樣見面,人們要思疑的。」
坐辦公室的時候,鐵定七小時工作,一小時午膳,一年大概有那麼三五七趟,超時趕死線,上司感動得聲音發酸,幾乎連天使都要出來唱哈利路亞,工作完成,大老闆必發公文致謝。現在?
天天做十六小時還是應該的。
宜室震驚過度,不知怎麼會淪陷到這種地步,明明知道應該學開車,結交新朋友,發掘新興趣,到城裡逛逛,卻全擱置不做。
同她想像中的生活差太遠了。
待她勝任家務的時候,三個月已經過去,宜室覺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與她談過幾次,她沒有說什麼,只輕輕道:「似做夢一樣。」
宜家訝異,一場夢怎麼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嗎,是,不是。
「聖誕我來看你。」
「宜家,快點來。」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電話,橫推豎推,都沒有成功,白重恩堅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開著小跑車前來列治文,宜室聽到引擎聲,前去啟門,只見女郎綁著豹紋絲巾,穿鮮紅呢大農,明艷照人,宜室覺得恍若隔世。
「你氣色很好。」白重恩笑說。
深秋,碧藍天空,一地紅葉,像文藝片中男女主角談情的好時光,宜室強笑道:「我面如土色,還不快進來,讓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帶來一大盒糕點。
兩女坐在廚房一談半日,宜室一邊講一邊發覺說得實在太多,但無法停止傾訴,不計後果,也要一吐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