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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吳彤按著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馬上召侍者結帳。

  那蘇珊也問:「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訴我們,此刻作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蘇珊趨向前來,「你們都受了內傷是不是,告訴我,痛不痛?」

  電光石火間,之之想起一個老英國笑話:有英人腰間中箭,旁人還要故意來調侃問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也許這群人一點惡意都沒有,也許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樣,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們笑的時候。」

  那班朋友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典故,立刻知道過分,馬上噤聲,訕訕說下次再見。

  季力說:「我們走吧。」

  吳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氣,人家付出的代價更大。」

  會合陳知與學人,來到街上,才發覺已下了好一陣子的雨,道路濕滑,雨絲蕭蕭,竟有些微涼意,不知是哪個孫悟空借來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涼快起來。

  學人說:「我去取車,你們在這裡等一等。」。

  之之低下頭,發覺新鞋踩在一連水的汽油虹彩裡,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萬千把訂婚的喜氣趕得蕩然無存。

  吳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別這樣,無論如何。我們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國人。」

  之之強笑,「我沒有什麼樣。」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街角轉出長長的隊伍,一邊舉著橫額,一邊叫口號,步伐整齊地操過來。

  電視台與報紙記者緊緊追隨,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說:「越來越有遊行的經驗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麼諷刺。

  「這次是為什麼?」吳彤問。

  季力說:「且聽他們的口號。」

  帶頭的少壯派高聲呼喊:「強行遣反,立即實施強行遣返!」

  吳彤說:「啊,他們要趕走滯港的越南難民。」

  季力冷笑一聲,「相煎何太急。」

  那個隊伍站停了,繼續叫:「反對萬宜水庫建造難民營,反對政府漠視民意。」

  季力問之之:「你幫哪一邊?」

  之之笑笑,沒有答案,只希望學人快把車子駛到面前。

  季力說:「拖出公海,活活溺斃?也都是人類呀,何故手段殘酷。」

  陳知忍不住說:「人多地窄,實難無限度收容。」

  季力惱怒地指著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與我唱反調,倒底有完沒完。」

  吳彤早引以為常,笑笑同之之說:「你看他倆多好,有來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與闌珊,只是不響。

  學人的車子終於來了,大家爭著上座。

  季力自稱腿長,堅持坐前邊,一路與陳知吵吵鬧鬧返到家門。

  之之靜靜坐著,看到車子玻璃窗上灑滿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燦爛。

  到了陳宅,學人剛剛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門口熱烈話別。

  「到悉尼來玩。」

  「一定一定」

  「再見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妝,換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說,季莊進來,輕輕掩上門,叮囑道:「年底有假期,我們陪你到悉尼去結婚。」

  這麼快?之之一時茫然。

  季莊補一句,「你爹想順便到澳洲看看環境。」

  之之點點頭。

  季莊稍覺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兒,隨即說:「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見之之嘴角掛著談談笑意,沒有言語,便回轉自己睡房。

  之之繼續讀小說,一直到全家都睡穩了,才起床下樓。

  她先留張字條給家務助理:明日清做八寶豆辯醬拎到醫院去給李太太。

  然後走到祖母的籐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蘭花香。

  之之輕輕自言自語:「傷處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照說她不應笑,但之之偏偏仰起頭,大笑起來。

  然後痛得面無人色,落下淚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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