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彤按著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馬上召侍者結帳。
那蘇珊也問:「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訴我們,此刻作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蘇珊趨向前來,「你們都受了內傷是不是,告訴我,痛不痛?」
電光石火間,之之想起一個老英國笑話:有英人腰間中箭,旁人還要故意來調侃問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也許這群人一點惡意都沒有,也許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樣,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們笑的時候。」
那班朋友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典故,立刻知道過分,馬上噤聲,訕訕說下次再見。
季力說:「我們走吧。」
吳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氣,人家付出的代價更大。」
會合陳知與學人,來到街上,才發覺已下了好一陣子的雨,道路濕滑,雨絲蕭蕭,竟有些微涼意,不知是哪個孫悟空借來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涼快起來。
學人說:「我去取車,你們在這裡等一等。」。
之之低下頭,發覺新鞋踩在一連水的汽油虹彩裡,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萬千把訂婚的喜氣趕得蕩然無存。
吳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別這樣,無論如何。我們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國人。」
之之強笑,「我沒有什麼樣。」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街角轉出長長的隊伍,一邊舉著橫額,一邊叫口號,步伐整齊地操過來。
電視台與報紙記者緊緊追隨,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說:「越來越有遊行的經驗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麼諷刺。
「這次是為什麼?」吳彤問。
季力說:「且聽他們的口號。」
帶頭的少壯派高聲呼喊:「強行遣反,立即實施強行遣返!」
吳彤說:「啊,他們要趕走滯港的越南難民。」
季力冷笑一聲,「相煎何太急。」
那個隊伍站停了,繼續叫:「反對萬宜水庫建造難民營,反對政府漠視民意。」
季力問之之:「你幫哪一邊?」
之之笑笑,沒有答案,只希望學人快把車子駛到面前。
季力說:「拖出公海,活活溺斃?也都是人類呀,何故手段殘酷。」
陳知忍不住說:「人多地窄,實難無限度收容。」
季力惱怒地指著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與我唱反調,倒底有完沒完。」
吳彤早引以為常,笑笑同之之說:「你看他倆多好,有來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與闌珊,只是不響。
學人的車子終於來了,大家爭著上座。
季力自稱腿長,堅持坐前邊,一路與陳知吵吵鬧鬧返到家門。
之之靜靜坐著,看到車子玻璃窗上灑滿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燦爛。
到了陳宅,學人剛剛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門口熱烈話別。
「到悉尼來玩。」
「一定一定」
「再見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妝,換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說,季莊進來,輕輕掩上門,叮囑道:「年底有假期,我們陪你到悉尼去結婚。」
這麼快?之之一時茫然。
季莊補一句,「你爹想順便到澳洲看看環境。」
之之點點頭。
季莊稍覺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兒,隨即說:「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見之之嘴角掛著談談笑意,沒有言語,便回轉自己睡房。
之之繼續讀小說,一直到全家都睡穩了,才起床下樓。
她先留張字條給家務助理:明日清做八寶豆辯醬拎到醫院去給李太太。
然後走到祖母的籐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蘭花香。
之之輕輕自言自語:「傷處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照說她不應笑,但之之偏偏仰起頭,大笑起來。
然後痛得面無人色,落下淚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