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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大家輕輕咳嗽一聲,雙手抱在胸前。

  之之說:「天天吼叫才不會達到目的,我們看別的。」

  電視台一轉,便看到一群穿得極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開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說:「什麼,又是香江小姐選舉?」一臉迷惘,「不是上兩個月才舉行過嗎?」

  白雲蒼狗,歲月暗換。

  季力又說:「今年的女孩子好醜,喲,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範一下什麼叫漂亮,什麼叫標緻。」

  連陳知看過眾女大特寫都露出一副恐懼相,可見是真醜了。

  甥舅第一次意見相合。

  「嘩,」之之說:「有幾個丑過男人,還脫得幾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說:「這簡直是賣肉。」

  舅母吳彤走過,馬上笑說:「你舅舅想賣沒人要。因而妒忌。」

  這樣笑謔,也是港人本色。

  陳知悄悄站起來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後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陳知停下來,輕輕說:「講得太多了。」

  之之勸道:「舅舅一向是那樣。」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來陳知批評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說,他能不說?非把他利用殆盡不可。」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與哥哥坐在梯間,「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們丟在紐約哈林區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陳知只是說:「講多錯多。」

  「那麼老哥,你也少講幾句吧。」

  「願意與否,我們都因這件事成長了。」

  這時舅母在廚房門口向他們招手,「切開了西瓜,快來享受。」

  之之笑,「陳知馬上就來。」推一推哥哥。

  陳知見反正多了一個綽號,不吃白不吃,奔進廚房。

  季力還在發牢騷:「……我的立場一貫最分明,我從來沒騎過牆,亦從不忽左忽右,開放十年,誰沒有上去做過生意,或旅遊或探親,或撈一筆或為雞毛蒜皮去領獎邀功,誰不想自上頭拿點好處,只我一個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對得起自己。」

  陳知咬著蜜甜的西瓜,心裡知道舅舅說的是實話,季力連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願陳述理由,現在大家都當然有點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討厭盲目崇拜。」

  此時吳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

  陳知與陳之對舅舅開始有了新的瞭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諸實行,甚至靠它揚萬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來,笑咪咪地舊事重提:「你們現在可是決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異口同聲:「走,怎麼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陳知無論如何是留派中堅分子。」

  季力取過一段剪報,讀出來:「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會議中心將舉行一個最大型的海外投資及移民展覽,世界各地九十間參展公司分別來自加、美、紐、英、西班牙、葡萄牙、台灣、百利士、南非、烏拉圭、巴拉圭、東加、厄瓜多爾等地,為各界人士提供各類移民及投資咨詢。」

  之之駭笑,「這是本世紀末最荒謬的現象之一,全世界都覬覦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約而同,前來進行大規模搜刮。」

  季力握住吳彤的手,「機會與選擇都非常多,不用擔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吳彤緊緊依偎在丈夫身邊。

  之之微笑。他倆終於在一起了,經過妥協、犧牲、瞭解,感情穩固。

  之之忽然樂觀地同舅母說:「這間屋子自從陳知好不容易長大之後,就沒有嬰兒了,這麼多雙手帶一個寶寶,照說不是困難的事。」

  陳知氣結,反駁道:「大家還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讓賢,才能容納新生兒。」

  吳彤直笑,這家人實在可愛,能成為他們一分子,是運氣。

  之之問:「幼嬰該叫我們什麼?」

  陳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驚,「什麼,我們只是平輩?」頓時興致索然,她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做長輩。

  吳彤見他們談論一個未生兒似談論真人一樣,內心有種異樣的感覺,老實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養兒育女,印象中這是另一撮女性的職責。

  此刻被陳知及之之說得像真的一樣,彷彿已經有這麼一個孩子,穿白色汗衫與汗褲,粗粗腿、赤腳、蹣跚地奔過來,抱住大人的膝蓋,咕咕笑。

  吳彤有種震盪的感覺。

  為什麼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網倫常,循環不息,管他是什麼時勢。

  吳彤聽得之之說:「現代人生孩子,往往計劃得太詳盡,考慮得太周到,幾乎個個產婦都超齡。」

  吳彤站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裡去,一株白蘭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仍然滿枝蓓蕾,芬芳撲鼻。

  季力過去站她身邊訕訕說:「孩子們說著玩的,你切莫多心。」

  吳彤又握住他的電「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你罷了。」

  要倔強的現代女性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不容易。

  週末是季莊生日。

  她並沒有忘記自己出生日期,只是事忙,無暇兼顧自我中心。

  經過置地廣場,看見一爿時裝店門口竟大寧標著五折後再五折,二五折!季莊的心往下沉。

  她們正打算原價發售秋冬季新貨,這可怎麼辦?

  她的腳步僵在那裡。

  美金兌換港幣九對一那年還沒有如此恐怖。

  那一年連男裝與鱷魚皮貨一開始都即時打對折,但仍然可以維持下去。

  今年下半年可真叫人費疑猜。

  連季莊這種老手都清不透顧客消費意願會不會恢復正常。

  因此就忘記今日何夕。

  直到老闆娘遞上禮物一份,她才醒覺過來,怪感激地說:「還記得這些小事……」

  她的僱主笑,「記得這些也不妨礙國家大事呀,日子總得過。」

  季莊笑說:「但願人同此心。」

  禮物是老規矩,金幣一枚,經濟實惠。

  下班回到家,一家子都在等女主人,即時捧出巧克力蛋糕,陳開友笑,「不便點蠟燭了,怕有人誤會羅馬在燃燒。」

  怎麼可以沒有家人。

  多年來季莊以家為重,許多對女同事會嘲笑她萬事自己落手落腳,自甘墮落,可是這便是她們沒家,而季莊有家的原因,當然,很多人並不希罕擁有一個這樣平凡的家,便對季莊來說,這是她幸福的歸宿。

  蛋糕由之之親自泡製,其味無窮。

  之之身旁站著張學人那小子,季莊瞄一瞄他,他混在陳家其他人等之中,如魚得水,此時再想重新估計地,為時已晚。

  不知恁地,季莊覺得他越來越順眼,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與之之同樣圓圓的臉,圓圓眼睛,十分相配。

  第七章

  吃過蛋糕,季力與吳彤下廚做壽麵——「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麵粉一樣」,他如此指點愛妻。

  將來無論由誰來統治這一班不中中西身份曖味的人,相信都會頭痛。

  季莊坐下來,拾起老祖母用過的扇子,現在這屋子,以她為大了。

  張學人過來蹲在她身邊,這傢伙在八成機會會成為她的女婿,季莊看女兒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輕輕說:「我父母下星期來香港渡假。」

  季莊心一動。

  「屆時我想請伯父伯母一起吃頓飯。」

  季莊即時覺得十分有面子,便點頭說:「是該見個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兒呢?」

  「親戚家。」學人笑笑。

  季莊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嗎?我一直有個感覺,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會一直縱恿之之搬出去。」

  張學人劇一聲漲紅了臉。

  季莊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訂好日子早些通知我們。」

  學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過來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嬌客,童話說不得。

  陳開友走近問:「是不是求婚?」

  季莊點點頭,「快了」

  陳開友吁出一口氣,「最要緊名正言順,我女兒不同居不私奔。」

  季莊瞪他一眼,「說得好難聽。」

  陳開友播搔頭皮,「我不反對別人家女兒這麼做,也不會用有色眼鏡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們都說同性戀是個人自由,倘若陳知忽然動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潰。」

  「神經病!」

  「雙重標準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衝上去接受炮彈坦克車洗禮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親生兒燒炮竹,危險呀。」

  季莊不語,是有這種人的,為數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後口口聲聲嫌香港人不夠勇敢,教香港的年輕人「起來,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我們要引發地下埋藏的炸藥,天翻地動,挺起心胸,沖沖沖」……

  季莊真想對他們說:「這樣吧,您老帶著令公子令千金先衝上去以身作則,咱們殿後,看看清形才跟上來。」

  她最怕陳知中這種毒,受這種煽動。

  近日見他漸漸恢復理智,辨別是非,看清黑白,季莊才安下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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