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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陳開懷愕然,「這一次都可以?」

  「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這下子陳開懷無話可說,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手中,「願你這個有志者事竟成。」

  陳知追贈一句:「我們也祝你順風。」

  姑姑失望走開,之之追著哥哥打,「你怎麼可以代表我說話,說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風獨裁。」

  陳知握住妹妹拳頭,「噓噓,別叫外人聽見。」

  「陳知,陳知。」之之歎道。

  陳知說:「有人要我們痛哭流涕,驚惶失措,陣腳大亂,我們應該怎麼辦,人家等著我們出醜、嘩叫、亂竄,我們又應該怎麼辦?」

  陳知是那麼一本正經,之之忍著笑,「我不知道,撲上去打?」

  「對,從意旨力鬥爭。」陳知緊握拳頭。

  之之遲疑,「不可以和平共處?」

  「對頭不會放過你。」

  「那多累。」

  陳知剛想開口,他妹妹已經接下去,「我知道,老師,生命根本是一場漫長的奮鬥。」

  這時季莊自梯間探身子出來笑道:「兄妹倆談什麼,起勁極了,請上來給我一點意見。」

  之之頭一個搶上樓去。

  兩間房間打通之後,許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寬敞,全部白色,襯原木,十分雅淨,季莊待兄弟無微不至,連床鋪被褥毛巾都代為選購,精打細算,所費有限,看上去卻式式具備,異常舒適。

  季莊感喟,「你看我們多麼懂得苦中作樂。」

  她兒子說:「確該如此,愁眉苦面,於事何補。」

  「這兩個禮拜委屈之之睡沙發。」

  「我睡沙發?不,陳癡睡沙發。」之之大聲說。

  陳知故意逗妹妹,「陳之做廳長,陳之做廳長。」

  之之氣,「媽媽,既生瑜,何生亮。」

  季莊伸開手臂,一邊一個,擁住她的瑜亮,該剎那,她快樂過許許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遙的女性。

  時間算得相當準,新婚夫婦回來那日,剛巧是老先生老太太遠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進一出,一來一去,充分表現人各有志。

  老祖父這一陣子天天早出晚歸,他還有一些股票之類要在遠遊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幾個老友喝杯茶話別。

  要走的前一個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說話。

  之之說:「爺爺,去去就回。」

  「東西都賣光了,怎麼回來?」爺爺打趣說:「之之肯不肯養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別托大,可能真有那麼一天。」

  「求之不得。」

  爺爺大笑,「可能真會變成求陳之不得要領。」

  之之也笑。

  「你覺得爺爺多事吧,一大把年紀,還跑來跑去。」

  之之答:「身體壯健,樂得遊山玩水。」

  爺爺吁出一口氣。

  這一陣子,之之發覺每個人胸口都塞滿瘀鬱悶塞之氣,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頻頻歎氣,試一試,來,唉——是不是好過一點?

  從前不歎息的現在也歎,從前愛歎氣的人歎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諱地長歎一聲。

  「你哥哥這一陣子好像靜得多。」

  祖父原來一直注意陳知行動。

  「爺爺,年輕人沒有意識,醉生夢死,年輕人一有意識,又招惹生事,你說怎麼辦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勢所趨,順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獎起自己來,「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擔心。」

  「是,小之,你是個不叫父母流淚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順?」

  「沒話講。」

  「爺爺,去兩個禮拜好回來了。」

  「有時我想,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兒孫滿堂之樂,四處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隨棍上,「爺爺,我替你裝修房間,包你同奶奶半個月後回來,煥然一新。」

  「屆時你住哪裡?」

  「客廳。」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季力與吳彤中午就回來了,老人家們要等傍晚才走。

  吳彤一進門鞋子都沒脫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謙恭地讓陳老先生與老太太喝。

  連老祖母都有點感動,摩登女還行這種大禮,實在難得,況且人都要走了,根本無此必要。

  她很高興地喝了茶,給小輩一隻金戒指。

  吳彤立刻套在手上。

  陳開懷艷羨吳彤,嫁到異鄉,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冊,就搬進夫家,從此廚房就交給她了,丈夫永恆地坐在沙發上在電視機絮語中打瞌睡。

  一年,兩年,都沒有親友上門來。

  之之拉著新婦去參觀新房,陳開懷好奇也跟著上去,經過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門一打開,大家都認為值得。

  吳彤不相信雙眼,陳家上下竟為她落了這樣的重本,起座間一角還有小冰箱,浴室潔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發痛,忍不住哭出聲來,只得用手搗住面孔,坐倒在那只兩座位愛侶沙發上。

  時代女性,最怕有人對她好。

  人與人之間,互相仇視傾軋鬥爭,都理所當然,經過這些年,五顏六色,什麼沒有見過,統統應付自如,最最無福消受的是有人無緣無故不問報酬地對她好。

  完了,吳彤終於露出原形,痛哭失聲。

  季莊上來,嚇一跳,「怎麼一回事?」

  之之笑,「舅母說百葉簾顏色不對,氣得哭起來。」

  季莊明知是笑話,卻拍著吳彤的肩膀,」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明兒叫人來換過。」

  陳開懷酸溜溜歎口氣,「這種福氣,眾生修到,天下會有這種好姐姐。」

  講完她下樓去與父母打點行李。

  各有前因莫羨人。

  但陳開林卻久久不能釋懷。

  老父老母尚未起程已經把她支使得團團轉。

  ——「同我準備一塊濕毛巾,灑幾滴花露水。」

  「厚一點的外套替我帶一件,不要有拉鏈的,拉鏈硬,不舒服。」

  「你爹的藥都買齊了?」

  即使是財神菩薩,陳開懷也覺得累。

  左一大包右一大箱,拉扯著總算出了門。

  這一程尚有眾親友鼎力匡扶,在那一頭下了飛機,她獨個兒如何照顧八件行李與兩個老人。

  陳開懷臉色灰敗。

  自作孽,不可活。

  陳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惱,把行李送進艙,便一起到餐廳喝咖啡。

  陳老太又指使女兒:「替我去買兩本雜誌,輕鬆點那種,哎呀,我不知有無帶老花眼鏡。」

  陳開懷不想動也不想回答。

  還是之之看出苗頭來,馬上站起來效勞,「我去。」

  季莊替婆婆打開手提行李,「媽,眼鏡在這裡,咳嗽糖也在這裡,這支眼藥水特別好,當心飛機艙內乾燥,小瓶潤膚露、濕紙巾、梳子在小包內。

  老太太不過唔了一聲,可見已享受成習慣。

  他們一行三人終於上飛機去。

  大家鬆口氣。

  陳知說。「該走的走,該歸隊的歸隊,多好。」

  之之笑問:「誰該走?你指誰?」

  季莊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爺爺奶奶很快就會回來的,兄妹倆說話當心點,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陳知覺得意外,「什麼,不是移民嗎?」

  他父親答:「在香港位得超過三十年還妄想順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實際的一回事。」

  「嘩,」之之說:「這句話藝術氣氛濃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詞令。」

  陳知問:「不會那麼快打回頭吧。」

  季莊看著兒子:「爺爺奶奶礙著你什麼?」

  「香港並非少了他們不行。」

  之之的題目一向沒有那麼大,她問:「他們回來我住哪裡?」

  陳知代答:「你嫁給張學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親作主,陳開友只是很含糊的說:「屆時再算。」

  一家四口喧嘩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車冷氣機壞了,大伙悶出一身臭汗。

  季莊下車拉拉濕汗衫透氣,「老陳,該換車了。」

  陳開友搔搔頭皮,「不是說要節約儲蓄?」

  「該用的還是得用,」季莊苦笑,「不然捱死了還沒到九七,值得嗎?」

  陳開友一下子開了竅,「對,對。」

  新婚夫婦聽見他們連忙迎出來。

  季莊這才有空問:「蜜月期間有無趣事,說來聽聽。」

  陳知似與舅舅言歸於好,訕訕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扭開電視機。

  誰知出現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說:「關掉電視,關掉電視,膩死了,成天出來籌款演講,大吃大喝。」

  陳知即時有反應,「對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聲,「他是英雄,請問他救過誰,我是狗熊,請問我又害過誰?」

  陳知霍地站起來。

  之之隔在他們當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著屏幕說:「又要扶到後面休息,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陳知忽然之間靜下來。

  之之看著兄弟,陳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這個道理了,同時,那麼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應該允許家人發表另一派言論。」

  他肯噤聲,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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