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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有時,某種生活如不適合你,就無謂勉強。」世貞十分為難。

  雅慈試探著問:「可否一走了之?」當然可以,但是,走到什麼地方去?離開童家,她仍然一無所有,她名下一切,都租借自童保俊,什麼都出自童氏機構,一走,即打回原形。

  不,不,比原形更差,今天的她,已穿慣吃慣,再也擠不進舊日狹小空間。

  雅慈握住她的手,「我人微力薄,可是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世貞感動的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姐姐宇貞的看法卻完全不一樣。

  她說:「看你多苗條多好看,我身上這多餘的兩公斤贅肉無論如何減不掉,且都長在腰腹之問,醜死了。」擔心及為之悶悶不樂的竟是這樣小事情,確是一種幸福,但無異把世貞與姐姐之間的距離拉得極遠。

  正喝茶,姐夫回來了,與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遠房親戚,那小伙子原本打個招呼就要走,可是看到世貞,忽然藉故坐著聊天,不願離去。

  趁著世貞陪幼兒玩耍,宇貞揶揄這小伙子:「小趙,可叫你看到天鵝了,目不轉睛。」那小趙賠笑。

  「人家早已名花有主。」小趙挺起胸膛,「公平競爭。」宇貞掩住嘴,「你真信眾生平等?」小趙不再出聲。

  世貞在幼兒房中什麼都聽在耳中,她嘲弄地同自己說:看,眼前就是個機會,要找歸宿,此刻就可表態,半年內便可以組織小家庭,過正常生活。

  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麼,靜靜站起來向姐姐告辭。

  那小趙連忙說:「我送你。」世貞不講什麼,到了樓下,小趙又說:「我的車子在那邊。」這個時候,司機已經看到世貞,連忙把大房車駛過來,世貞朝小趙笑笑,拉開車門上車。那小趙看著她絕塵而去,無限悵惘。

  果然已經有主人了,而且屬於一個不簡單的人。

  世貞坐在車子裡一言不發。

  別以為小趙這種人容易應付,他一樣有七情六慾,在公司受了氣會對家人發洩,升了一級半級會覺得伴侶配不起他,看見更年輕漂亮的女子立刻目不轉睛。

  一般需九牛二虎之力來應付,況且,女子收入還得用來貼補家用,還有,公公婆婆動輒發難。

  世貞怎麼知道有那樣的事?她姐姐宇貞就住過這樣的生活。

  下雨了。世貞不再想家。她著司機再把車子駛往環球公寓。

  接待處認得她:「你是找阮小姐吧。」她點點頭,在大堂坐著等。

  一會兒,阮祝捷下樓來,看到她,叉起腰,疑心地問:「你是誰,有話為什麼不說,吞吞吐吐,可是又打回頭,到底有什麼企圖?」世貞站起來。

  大堂燈光不甚明亮,可是她看清楚了她。

  身上名貴衣服已穿舊,胸前有漬子沒洗,頭髮蓬鬆糾結乾枯,有欠修理,臉上泛著油。她像一隻失去主人的寵物貓狗。世貞擠出一個笑臉。

  「是誰,快說!別浪費我的時間。」世貞打開手袋,取出一疊鈔票。

  她看見錢,忽然不出聲了。

  世貞把錢遞過去,「他叫我給你送來。」阮祝捷震動,走近一步。

  世貞嗅到一陣些微霉腐氣息,像是黃梅天衣物沒乾透的味道。

  世貞吃驚,開頭還以為一個人發霉不過是抽像的形容詞,沒想到會實實在在真有其事。

  她把錢取到手中,數一數,呼出一口氣,忽然放心了,「對不起,我剛才不知你是誰。」世貞想說:現在你一樣不知道我是誰呀。

  她說:「請上來坐。」世貞跟在她身後。

  在電梯裡她問:「他好吧。」世貞含糊地答:「托賴,還過得去。」「唉,終於想到了我。」房間在三樓,她推門進去,世貞尾隨而入。

  像一間宿舍,陳設簡單,衣櫃半開,堆著雜亂衣物鞋子。

  阮祝捷無奈地攤攤手。這便是她的近況。

  世貞問:「有工作嗎?」她一時彷彿沒聽明白這個問題,工作似乎不再是一個熟悉的名詞。「親友有否來看你?」她忽然笑了。

  「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世貞忽然鼓起勇氣,「告訴我你同他的事。」阮祝捷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世貞,「你是誰,不是他叫你來,你到底是誰?」世貞說:「我姓王。」她站起來去拉開門,「你馬上走。」世貞立刻說:「你不覺你欠我一些什麼嗎?」想到那疊鈔票,她頹然坐下。

  世貞問:「你們已分開了?」她忿慨地答:「不然,我怎麼會落得如此田地。」這一點可以肯定。

  「為什麼?」阮祝捷笑了,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媚態,可看到當年的姿色,世貞相信,在她全盛時期,勝過今日的王世貞多多。

  她歎口氣,「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說法?」「我貪得無厭。」啊。「可是他們家財帛取之不盡。」阮祝捷走過去,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絲絨袋,將裡邊的東西倒在茶几上。

  世貞看到一支針筒與三數包白色粉末,當時如見鬼魅,臉上變色。

  原來是這個!

  阮女淒然說:「你明白了?」世貞脫口問:「緣何墮落?」阮祝捷一怔,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直百至落淚。世貞知道問得太笨。

  但是仍輕輕說:「你千萬要戒掉。」阮祝捷搖搖頭,「如附骨之蛆,這一輩子也撇不掉它。」「不不不,有成功的例子——」「啊,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童家給我的那個夢。」世貞呆住。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曾經以為我一生會獲得照顧……」世貞背脊如被淋下一盤冰水。她倆遭遇何其相似。

  「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把整件事告訴我。」阮祝捷格格地笑,抽搐鼻子,「我累了,改天再跟你說。」世貞不願走,「你幾時染上惡習?」阮氏女十分訝異,「你到今日還不明白?當然自童家,式輝長期用藥物。」世貞退後兩步,張大了嘴,作不得聲,雙手簌簌顫抖。

  阮祝捷把臉探到世貞面前,「你沒有覺得異樣?」她笑,「你肯定你沒事?」世貞嚇得手腳冰冷。

  「莫要進了圈套還不知道,你以為陷阱是安樂鄉?」講那麼久,她忽然累了,打一個呵欠,然後再一個呵欠,接著,又是呵欠,迸出了眼淚。

  她擺擺手,「我不行了,你改天再來吧,謝謝你的接濟。」世貞知道不走也不行,她拉開公寓門,走出去,腳步浮浮,雙膝酥軟。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一名男客看到她怔住,有驚艷感覺,立刻知道不可坐失良機,上前搭訕。

  「小姐住幾樓?」世貞驀然覺得危險到極點,一不小心,就會淪落至萬劫不復地步。

  她推開玻璃門,司機已經焦急地迎上來,「王小姐,童先生找你呢。」立刻找她上車。世貞把頭抵在車窗上。回到家,她劇烈嘔吐起來。

  鏡中的她雙目深陷,十分憔悴,似老了十年,她驚惶失措,痛哭起來。

  窮家女所有的資產不過是一點點青春,些微美色,怎麼一下子洗滌殆盡?

  世貞受了刺激,倒在床上。

  朦朧間覺得有人探視她,叫了醫生來診治,並且餵她吃藥。

  「世貞,世貞。」是誰叫她?彷彿是母親,母親生前老說她們姐妹倆的聲音不大分得開,相似到極點。「媽媽,媽媽,」她喚著。

  「世貞,是我在這裡。」睜開雙眼,看到童保俊。

  她歉意地說:「真不中用……」童保俊低著頭,「世貞,我們——」她給他接上去:「結婚吧。」疲乏地露出一絲笑意。童保俊笑了。

  「謝謝你,真是很大的安慰。」到底還年輕,那樣高的熱度,很快退掉,雖然虛弱,已可走動,整整瘦了一個號碼,穿衣更覺瀟灑。

  也不理童保俊對地有否疑心,她再次去找阮祝捷。

  公寓服務員告訴她:「阮小姐搬走了。」「什麼?」「上星期有兩個男人來幫她搬家,付清欠租,不到一小時便乘車離去。」世貞急急問:「搬往何處?」「不知道。」

  「房間租出沒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電話,有空房我們通知你。」「她有無留言或信件?」「什麼也沒有。」世貞抬起頭,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後都很難再見到阮祝捷。她默默離去。

  阮女自己沒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經有一段日子,幫她搬的人,顯然只有一個目的,是要調開她。

  是要叫王世貞找不著她,這當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貞已經知道得太多。

  這個時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離開童家,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從頭開始,找工作覓對象,過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世貞答不上來。

  「你姐姐打電話來,我跟她聊了一會兒。」「她有什麼事?」「想投資某只股票,問你有無意思三股,我覺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萬本票去。」「什麼,你根本不認識她。」世貞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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