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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格子都得一個個填滿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營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編輯是她朋友,小說完成後出版絕無問題,她是個幸運兒,可是,先得寫出來。

  她取出第一頁稿紙,在第一行寫道: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門鈴響。

  呵一定是郵差送中文報刊上來,得救了!

  程真飛撲出去開門,大門拉開,她呆住。

  門外不是郵差,是孫毓川。

  他身穿軍裝,英姿颯颯,雙手提著一箱香檳酒,微笑道:「早,我送貨來。」

  那是一個陰天,空氣清新微涼,上一次程真得到這種優秀待遇,還是在大學裡,她鼻子有點兒發酸,笑問:「什麼飛機那麼快?」

  孫毓川答:「軍用飛機。」

  「真沒想到你是軍人。」

  「我是後備空軍上尉。」

  「官階還不低呢!」

  程真讓他入屋。

  她正在等這酒,連忙取出銀筒冰鎮。

  程真尚未更衣,不過她一向穿運動衫當睡衣,頭髮編成辮子睡覺,還不算太亂,勉強可以見客。

  「請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聲「馬上來」。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後走到另一邊沙發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

  程真的目光有點兒貪婪地看著孫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偉,他略見疲倦,來不及刮鬍髭,與平時修飾整齊的孫毓川不一樣。

  程真覺得淒涼,只有在極幼小,大約只得七八歲的時候,才會以如此貪婪、留戀、愛慕與無助的目光看櫥窗裡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條美麗的紗裙,怎麼搞的,她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鼻子又發酸了。

  她把香檳取過打開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親手開過千支以上,只聞「卜」一聲,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樣。

  孫毓川也專注地看著她。

  程真清清喉嚨,「坐得近一點。」

  孫放下咖啡杯,輕聲說:「不能再近了。」

  程真說:「我們之間起碼距離兩公尺。」

  孫毓川聲音更低,「實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頷首,「或許你是對的。」

  過一刻他說:「你坐得近一點。」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來,我得為後果負責,我不打算那麼做。」

  孫毓川笑了,他擱起穿著短靴子的腿。

  過一刻他說:「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點頭,「我聽說過。」

  「他們此刻在美國接受教育,與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私事。

  「我與妻子青梅竹馬,二十多歲就結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適應東方生活,留法留美時間比較長,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處時間不多。」

  程真不語,忙著自斟自飲。

  「但是我一直非常關懷她。」

  孫毓川說到這裡,略為猶疑,目光轉到窗外,遼闊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團大團雨雲聚集高空,隨時會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沒有戀愛過。」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極少人才有戀愛的機會。」

  「他們是幸運,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在什麼人身上發生。」

  孫毓川輕輕歎口氣,「與你說話很有意思,能夠無話不說,誠屬難得。」

  程真微笑,「有時,談話對像比戀愛對像還要難找。」

  他放下雙腿,「我要走了。」

  「這麼快?」

  他微笑,「你會懇求我多留一刻嗎?後果可是要你負責的啊。」

  程真忽然說:「我願意負責任。」

  孫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過,久留沒有意思,今日的話已經講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問:「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時間。」

  他又問:「我們是在戀愛嗎?」

  「幾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麼辦法可以——」

  程真答:「毫無辦法。」

  孫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別擔心,至少我們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壞?」

  程真答:「更壞。」

  孫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愛。」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從不認識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們,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既來之則安之,非得盡量爭取,自得其樂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趕飛機。」

  程真送客到門口。

  「希望下次是我開門見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孫毓川笑了。

  一輛吉普車來把他接走。

  回到屋裡,關上大門,程真不相信他真的來過,紙與筆仍然擱在書桌上,剛才一切,彷彿只是她所構思的小說情節,現在,隨時可以把那一章寫下來。

  唯一的證據,是那箱克魚格香檳。

  門鈴又響。

  程真嚇一跳,筆掉到地下。

  不會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敗筆。

  可是她急急去開門,門外站的是董昕。

  他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程真回到現實世界來,冷冷問,「有何貴幹?」

  「我有話同你說。」

  程真頭痛,她不想聽董昕說話,他這人最悶,無論什麼題材,最終扯到經濟實惠,世界各國房地產價格上去。

  她勉強道:「你說吧。」

  她用手撐著頭,不欲抬頭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養說話氣氛。

  終於他指著空酒瓶說:「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頭來,「這不是你要來說的話。」

  董昕說:「我還未準備好怎麼樣開口。」

  「是離婚嗎?」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願意簽字的。」

  「我曉得,你從來不給任何人麻煩。」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這件事。」

  「那麼,你想好如何開口,再來跟我說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會失禮於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氣與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點累,這時的大色,同晨據曦不多,正好趁機會補一覺。

  可是她又不允許自己那麼頹喪,只得沐浴更衣上街去。

  她在銀行辦完事走上商場,看到新一季衣裳,駐足欣賞。

  櫥窗室有人與她打招呼,程真隔著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虛地退後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與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齊轉過身子來看著程真。

  程真硬著頭皮走進店內。

  袁小琤笑說:「陪親友買東西。」

  有點無奈,有點疲倦,大概來了已經有些時候了,捨命陪君子,東看西看,親眷只是不願走,三四個太太一共拎著十包八包衣物,還有人在試身間努力。

  袁小琤真是溫馴,程真自問辦不到,她自己一年才買三次衣裳,而且是獨行俠,速戰速決。

  程真輕輕說:「轉頭去喝杯熱而甜的可可,力氣會回來。」

  袁小琤卻笑說:「那邊有套衣服,最適合你不過。」

  她領程真過去看。

  程真一瞄,但笑不語,差遠了,她不穿半透明料子,也不喜亮片,更不會選蝴蝶邊。

  「你看,純灰紫色,剛配你。」

  程真一點兒也不動心。

  「我穿純色不好看,我膚色太白。」

  這時,試身間裡太太出來了,穿一件雪青底子鵝黃及翠綠大花連身裙,程真目瞪口呆,百貨識百客,沒話可說。

  她向袁小琤道別。

  袁小琤卻說:「毓川在沖繩。」

  程真一愣。

  「去了好幾天了,每一日都想念他,」她情緒有點兒低落,「他不在身邊,許多事不能下決定。」

  程真唯唯喏喏。

  「越來越少時間陪我了。」

  程真看看表,「我約了人。」

  「改天我們出來吃飯。」

  程真點點頭,臨走再看了看那太太身上斑斕的裙子。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不合襯的身體上,統共穿壞了。

  正像董昕與程真均算好人,可是緣分已盡,不再匹配。

  自超級市場回家,打開冰箱填滿,才鬆口氣,電話鈴響。

  是劉群找她,聲音有異,「程真,你方便回來一次嗎?」

  「看是什麼要事?」

  「程真,這些日子,趙百川一直沒有出院。」

  噫,程真心底「咚」一聲。

  「他的傷口不愈,醫生加以詳細檢驗,發覺他患癌,壞組織在肝與腎內發現,他的情緒非常壞,你可願意回來勸他幾句?」

  「我馬上來。」

  劉群鬆口氣,「你真夠朋友。」

  「他心情如何?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他今晨割脈自殺,大量失血。」

  程真一怔,「我馬上來。」

  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去。

  程真一時間沒找到董昕,只在他秘書處留言,她收拾了一件行李便叫計程車到飛機場。

  她是出慣差的人,絲毫不覺有異,跑天下是生活一部分,在飛機上明正言順可以休息,不過仍然希望飛行速度可以比現時快一倍。

  趙百川是老同事了,人稱鐵漢,做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絲毫不在意經濟效益,多年來左手賺右手去,環境不算好,這番出了事,後果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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