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把車子駛走。
程真也有心事,無暇再思慮此事。
派出所工作已經完畢,她想到日本走一趟。
訂好飛機票,才想到那實在太過著跡,不不不,不可以,既然是個遊戲,就該玩得別出心裁,連忙又取消飛機票,真愉快,已經殺死那麼多時間,且患得患失,總比悶坐家中,無所事事的好。
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下一子好像是輪到她了。
她駕車出去,坐在路旁咖啡館喝礦泉水。
第一個朝她搭訕的男人間她是否可以提供服務。
第二個對她有興趣的男子願意向她提供服務。
而程真是這樣想:總得有點兒感情吧,沒有感情有什麼意思。
她離開咖啡座往大街散步,一邊走一邊想起一個朋友的遭遇,移民後朋友一直把自己當個遊客,游了幾年,忽感厭倦,想回家去,摹然發覺已經沒有家,回不去了,不禁痛哭失色。
失意例子很多。
還有另外一位朋友,移民到美國小城,只得一家粵式茶樓,叉燒包仍然做得比拳頭還大,呆不下去,只得開著車到溫哥華親戚處住,在街上碰到朋友不知有多高興,拉著說個不休,衣服穿髒了萬不得已回家洗,過兩日又來了。
程真的情形也一樣吧,在香港,她會為這個遊戲那麼著迷嗎?她有這許多時間嗎?不可能,在這裡,她想用另一種焦慮去遮掩離鄉別井的不安。
程真想起飲鳩止渴的故事來。
路過董昕的辦公室,因還未曾參觀過,便乘電梯上去。
董昕的拍檔湯姆曾笑著迎出來,「稀客,什麼風把你吹來?」
「董昕不在嗎?」
「他與徒弟程功出去辦交涉了,我陪你參觀也一樣。」
辦公室規模整齊美觀。
「華人真抬頭了。」
「是嗎,」湯姆曾仍然笑,「你真的認為黃白平等嗎?」
程真說:「在這種事上,天真點好,表面上能過得去就算了。」
「有許多暗湧,不講你真的不知道。」
『緊張的不外是官,光明正大助選,有了關係,不就方便得多。」
湯姆曾笑道:「程真你真是明白人,最近很少見你,何故?」
「董昕沒告訴你?」程真意外。
湯姆一怔,「說什麼?」
「由他告訴你比較好。」
「什麼事?」
「我倆拆伙了。」
「什麼,」湯姆發呆,「沒有的事!你倆是模範夫妻。」
程真微微笑,坐下來,「真諷刺是不是?」
湯姆仍然發呆,「今年過年,我到什麼地方去大吃大喝,繼而作倒地葫蘆?」
程真說:「湯姆,你也該結婚了。」
「不不不,看到你們,誰還敢結婚!呵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對壁人也會分手,我又算是什麼,不,我是指——」
越描越黑。
可是程真明白他的意思,把時間精力投資在婚姻上,實在太不划算了。
「程真,這事尚有挽回吧?」
程真黯然道:「不可能了。」
「再給一次機會,」湯姆懇求,「看舊時情面。」
「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
「有無請教專家輔導?」
程真說:「我是人精,何勞專家,我的問題我統統知道。」
湯姆看上去比程真無奈。
他忽然又問:「這裡邊有無第三者?」
程真惆悵地說:「沒有啦,我們的婚姻是病入膏肓,自動死亡。」
「聽說這一款是最可怕的。」
「不,」程真更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憐,漸漸忘記有這個人,漸漸一句話也沒有,漸漸變為陌路。」
湯姆幾乎要哭出來。
程真喝乾了咖啡,「我要走了,你一定有事要忙。」
這時秘書來請他聽電話。
湯姆猶自問:「過年我到什麼地方去?」
程真笑笑,拍拍他肩膀。
她反而要去安慰老朋友。
他們是最蒙損失的一群,平時來到董家,往固定坐慣的沙發上一躺,真是要酒有酒,要水有水,直髮牢騷……以後不再提供這種待遇,是該向他們道歉。
在門口碰到董昕。
董昕很客氣,「有事找我?」
「不,來參觀新寫字樓。」
「覺得怎麼樣?」董昕有點兒興奮。
「很好很寬敞,肯定可以大展鴻圖。」
董昕笑了,「我們會增加一個室內裝修部門,你有沒有興趣?」
程真搖搖頭,「剛結婚時你也建議我在你寫字樓附設一辦公室做室內裝修,不,我對瓷磚牆紙家俱毫無興趣,我酷愛寫作。」
「我以為你退休了,所以舊事重提。」
「我打算寫長篇小說。」
「我尊重你的意願。」
「程功呢?」
「回宿舍去了,她很累,功課十分緊,她說早知如此,不如讀商科云云。」
「這孩子這樣精靈也會講氣餒話。」
「她生母給她許多壓力,她想早些出身供奉她。」
程真沉吟,「這上頭,你看怎麼樣幫幫她。」
「湯姆名下有空置的示範單位,可以暫時給她母親渡假住。」
程真放心,「那多好。」
董昕攤攤手。
他倆站在門口已經很久,半晌兩人才道別。
程真踏上歸路。
回到家,打開車門出來,一抬頭,看到平房屋頂之上就是月亮與滿天星,真是奇怪,沒有霓虹光管與街燈,沒有打牌聲與孩子喧嘩聲,萬籟俱靜,只有遠處幾聲大吠。
她急急打開門進屋,按著電視,螢幕上報告新聞的是一金髮藍眼的洋婦。
程真連忙轉台,看到華人在中文台報告新聞,亦覺不對勁,再轉台,這明明是外國嘛,忽然「嘩呀」一聲,奔到廚房去找酒喝。
電話鈴響,程真連忙接聽,對方代表某機構作問卷調查,程真立刻說「不諳英語」,對方知難而退。
電話再響,程真再說:「不諸英語。」
對方馬上取笑她,「你不會英文?這倒新鮮。」
程真洩了氣,「呵是你。」
可不就是孫毓川。
「聽說案子已經偵破。」
「是,大家放下心來,原來奪夫者死,規規矩矩做人,什麼事都沒有。」
「我希望聽到你老老實實同我說幾句話。」
「不,你若真要聽老實話,電話不會打到我這裡來。」
孫毓川沉默。
「你在什麼地方?」
「京都,明早到香港。」
「多好,真正當得起行萬里路。」
「不過是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而已。」
「就這樣控制了蟻民的生死。」
孫毓川實在忍不住笑出來,「做你家人,一定樂趣無窮。」
程真「呀」一聲,「可是我的俏皮話,從來不說給屋裡人聽。」
孫毓川又說:「那麼,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個人精,這些年來,歷劫明爭暗鬥,人事變遷,屹立不倒,他們都痛痛地恨我。」
「那麼,」孫毓川說,「做我最好。」
「呵,到現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過一會兒說:「總有機會。」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從不送外賣。」
孫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沒聽過這詞兒?可見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你還是聽聽笑話算數吧。」
過了一會兒,程真聽見電話「搭」一聲掛斷。
第六章
她一整夜都訕笑自己拘泥,邀請來了,還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該坐著悶死。
不過自小到大,她都沒試過移船就磡,那麼辛苦,不就也罷。
程真見過愛得要命的女同學,他走到哪裡跟到哪裡,他打網球她遞毛巾,他打橋牌她在一邊讀小說,結果還不是不歡而散。
反正沒結果,不如瀟灑地享受尊貴身份,不,我長駐大本營,你來走畢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遊戲,過程要愉快。
講完那個電話,程真心身舒泰,看著窗外一輪明月,又覺得外國的月亮並非不可接受。
剛睡下,又聽了一個電話。
「媽媽,睡了沒有?」
程真高興,「程功,你不生氣了吧?」
「媽媽今早我太過無禮。」
「真正母女才會講真話,你若待我過分客氣,反而見外。」這種話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對白。
「董則師已找到地方給她住。」
「看,問題總會解決。」
「她為什麼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慘了,你們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們各有各的紕漏,不說也罷。」更加虛偽了。
程功笑了,那麼年輕,哪有隔宿的憂鬱。
任何煩惱都還不過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覺睡到天明。
真是睡覺的好地方,一點兒雜聲也無,亦無車子經過,直到天亮,被朝陽喚醒。
程真揉揉眼起來。
捧著熱飲走進書房。
誇下海口要寫長篇小說,寫什麼好?鏡花緣是個好題目,先有書名,再構思內容,抑或先把故事寫出來,再配以書名?
在花蔭下寫,還是在書房中寫?
許多行家宣佈寫長篇十年後仍然無所出,蛋都沒下一隻,程真,會不會同樣命運?
她在白紙上寫下鏡花緣三個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著這五個字,她十分滿意,到冰箱取酒,發覺已經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書房發呆,一大疊雪白原稿紙,淺灰色格子,左下角還印著程真稿箋四個字,那是一個生日劉群印來送給她的,三萬張,以她寫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