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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子壯丟下這句話才離去。

  一轉頭,志高啼笑皆非,小小人客逗留了兩個小時,平日整潔的家已經堆滿雜物垃圾。

  志高開大窗透氣,把嬰兒日用品歸還籃子內,又把廢物丟掉,沖洗奶瓶。

  她雙臂酸軟,倒在床上,身邊還似聽見小小人嚶嚀。

  星期一,志高坐在醫務所。

  醫生問:「你準備好了沒有?」

  志高怔怔沉思。

  「假使你還在考慮,你還沒有想清楚,這件事裡容不得半絲矛盾,否則你會後悔終身。」

  「你說得對,醫生,我做不到。」

  醫生點點頭:「我明白。」

  志高站起來告辭。

  朱醫生微笑:「下個月三號請來檢查身體。」

  志高點點頭。

  走到街上,心情完全不一樣,現在,感慨中帶著寬慰。

  她踱步返公司,過了下班時分,街上仍然人來人往,志高正在想,最好告一年長假。

  子壯還沒走,看見她冷笑一聲:「凱菲說你到醫務所去,你這個毒婦!」

  志高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真做得出來。」

  志高輕輕說:「子壯,你需找人替我,我將告長假,一心不能兩用。」

  子壯怔住:「你——」

  志高攤攤手。

  子壯錯愕,跟著走近她,握住她雙手,「不要怕。」

  志高歎口氣。

  「生命中充滿意外,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順利過關。」

  志高輕輕坐下來,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一直上班到最後一天。」

  志高說:「我記得那日你還回公司來查看電腦。」

  「多英勇,可惜沒有勳章。」

  「我們下班吧,今日真長。」

  「志高,有一件事拜託你。」

  「喂,我才要請你多多幫忙呢。」

  子壯一本正經地說:「經過昨天,我才發覺急忙中唯一真正信任的人是你。」

  「你朱家一天地親戚。」

  「平日已看我們不過眼,巴不得有機會幸災樂禍,不過,我不敢勞駕他們。」

  「那麼,來煩我好了。」志高微笑。

  「開頭還以為你真的不喜歡孩子,有個顧忌,現在,遺囑中已訂明你是監護人。」

  志高自己也有遺囑,不以為意。

  「嘩!這麼大一頂帽子飛過來。」

  「孩子們那麼小,真是掛心。」

  「咦,你怎麼了,說些什麼?」

  「來,走吧,兩個保母已經可以工作,承認結伴在街上吃過海鮮粥,於是廚子洗脫罪名,闔家相安無事。」

  志高忽然說:「我的事,請勿表揚出去。」

  子壯說:「對不起,志高,我是一時情急。」

  志高又設計了好幾件嬰兒用品,其中有特大洗臉盆,可兼替新生兒洗澡,𡞲液及爽身粉等容器全部裝入牆,一按即用。

  下了班,子壯陪她進嬰兒服裝店,志高十分不滿:「太花俏了,不實用,價錢貴得脫離現實。」

  「志高,不如你來設計,我去找製衣廠。」

  「一定要價廉物美。」

  「對,小大衣幹嗎要幾千元一件,像搶一樣。」

  「美國有個牌子,叫『岬』,品質還算不錯,不過仍然是中價貨。」

  「宣傳費昂貴,全國性銷售,廣告遍登雜誌,統統轉嫁顧客。」

  談來談去,不離生意經。

  「我們小量生產,照顧老顧客。」

  「廠方不一定答應。」

  兩人詳細地研究有幾間廠願意合作。

  志高忽然頭痛,不得不回家休息。

  「奇怪,我竟這樣不濟。」她咕噥。

  一眼看見子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立刻明白了,豈止頭痛或是腰酸,將來,還有許多苦頭。

  「幾時覆診,我陪你去。」

  「我自己會處理。」

  「志高,我也為難,王乙新昨日又來我家坐了一晚,他的確有誠意,我衡量過利害,志高,單親不好做。」

  「你這個人真婆媽,一定要做中間人。」

  「志高,無論你揀的是誰,十年之後,剩下來的只是習慣,生活就如此,現實一點。」

  「你同朱先生就是這樣?」志高詫異。

  第四章

  「是,」子壯大膽承認:「不怕你見笑,但是我對他的三角形身段無比親切,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志高輕輕說:「不適合我用。」

  子壯只得作最後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志高搖搖頭,「不,不是他。」

  子壯忽然明白了,大吃一驚,漲紅面孔,說不出話來。

  志高反而鬆口氣,「記住,以後,不要再提王乙新這個人。」

  子壯把她送回家,一直沒有再說話。

  志高鬆口氣。

  就在那天晚上,志高做了一個夢,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渦吸緊,用力掙扎,忽然之間,海水轉為血紅。

  她驚醒,渾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開了燈,只見床單顏色同海水一樣。

  她打電話給朱醫生。

  朱醫生聲音鎮定,「我十分鐘可以到你家。」

  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難過的時間。

  朱醫生來按鈴,她去開門。

  朱醫生叫她躺下,檢查一下,立刻說:「入院。」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握著志高的手,志高異常鎮靜,一聲不響,只是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幸虧沒有鏡子,否則她自己一定先受驚嚇。

  途中志高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病房。

  醫生轉過頭來,「志高,覺得怎麼樣?」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個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著說:「我─」

  「我替你做了手術,你無恙。」

  「但是─」

  「志高,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將來,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比較適當的時刻,你會得償所願。」

  醫生緊握住她的手。

  志高別轉面孔。

  醫生親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見了她,子壯會敲鑼找,子壯不會讓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壯。

  「我代你知會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會找她。」

  「那我先回診所。」

  天已經亮了。

  志高心裡像是穿了一個大洞,手可以伸過去,直通背部,她垂頭看著這個洞,用手扯緊衣襟,萬分惶恐,怕旁人看到醜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費了,少年時捱更抵夜、勤奮讀書,成年後苦心孤詣創業……加起來不值一哂,怎樣都無法填充空虛,志高墮入谷底。

  她昏睡過去。

  有人在耳邊輕輕叫她,她不願回答,她根本不願醒轉,她小小聲同自己說:鄧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盡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日出日落,枯燥重複,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醒過來。

  「志高,是我,子壯,志高,請你醒醒。」

  這討厭的子壯,叫魂似,不住騷擾,她微微睜眼,看見子壯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這是幹什麼,如喪考妣。

  看護過來同她說:「病人會全部康復,你別擔心。」

  子壯看著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膚,一夜之間,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壯心酸,一個人的希望死了,肉體也跟著衰亡,她悲從中來。

  志高說:「我想回家。」

  看護說:「你暫時未能出院。」

  「這房間太光亮。」

  看護放下窗廉,但是陽光仍然自縫隙滲入。

  「真想回家洗個澡。」志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志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志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傭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志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麼地方?」

  志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只准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志高坐在蓮蓬下面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傭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裡,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飲。

  志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傭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志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過她的門匙,打算複製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志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鬆一口氣,就是這裡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聽見,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志高,心裡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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