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是男人,我也怕對著恩人過下半輩子。」
「事情從開頭就已經做錯。」志高歎口氣。
「為什麼女子有那麼多機會犯錯?」
「我也見過命苦的男人:終身工作,薪酬奉獻家中,女方無比花費,一元積蓄也沒有;三個傭人,四個孩子,兩部車子……」
「唷,這不是在罵我嗎?」子壯說。
「不,不是你。」志高笑:「你自己結帳。」
稍後,凱菲透露,男友找個借口向她攤牌,說已經愛上表妹。
子壯想一想問:「他讀什麼科目?」
「會計,供了他五年。」
「祝他一輩子計錯數、娶錯人、搭錯車。」
志高別轉面孔笑,半晌說:「下次,找個會照顧他自己的男友,你沒生過他,他又沒生過你,幹嗎要負責他生活費用,現在,奴隸已獲自由,時間用來進修,金錢可以傍身,從頭開始吧。」
鬧了一整天,有同事願意陪凱菲出門散心,失戀者稍微振作。
志高喃喃自語:「搭錯車……」
這真是可怕的懲罰,志高家境普通,上學乘電車,若上錯車,去到不同的地方,又沒有多餘車資,那真得喊救命,她總是小心翼翼,留意車牌,注意每個站,不像有司機房車接送的同學,儘管在後座讀筆記。
今日,她又有搭錯車的感覺。
回到家,取出那套試驗器,看了說明書:紅色有,藍色沒有,三十分鐘後便知分曉。
志高不是無知少女,她並不覺彷徨,她會應付後果。
半小時後,她去看結果:紅色。
志高立即撥電話給她的婦科醫生。
「朱醫生診所?我是鄧志高,想立刻來見朱醫生。」
「鄧小姐,朱醫生在醫院接生,最快要明早。」
「明早九時可好?」
「醫生要十一點才來。」看護見她那麼急,忍不住問:「鄧小姐,你什麼地方不舒服?」
「明日十一時我會來見醫生。」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忽然覺得孤苦,那感覺像中學等放榜看有無資格拿獎學金,分數夠的話,才能升大學,否則,就得做售貨員或是寫字樓文員,家裡可沒有能力交學費,更無可能送她到外國。
有些同學成績差,一早去了美加,還振振有辭:本市教育制度失敗,因有財力支撐,沒有失敗這兩個字,條條都是大路。
放榜前一夜同今晚一樣,整個前程壓在她肩膀上,透不過氣。
本來,陳年往事都已忘記,不知怎地,這一刻又全部鬼魅似回來,搭住她鏈子不放。
清晨,她照常閱報吃早餐,出門上班,准十一時,朱醫生電話來了,「志高,什麼事?」
志高想一想:「我們面談。」
她步行到朱醫生診所。
朱醫生真好涵養,一點也沒有驚訝神色。
「是意外嗎?」
「嚇了一跳。」
「意外驚喜,志高,將錯就錯,快快籌備婚禮。」
志高不出聲。
醫生輕輕說:「你回家考慮清楚,再來看我,最好十天八天之內有個決定,千萬不要拖延。」
「志高,請你原諒我,我什麼都可以改過,再給我一個機會,別叫我終身抱憾,你要什麼保障我都可以給你。」王乙新哀求。
志高吃驚,她從來未見過他滿頭大汗,誠惶誠恐。
「志高,別懲罰我。」他忽然嗚咽。
原來,這是他的死穴。
「志高,我們立刻去註冊,然後在家陪你好好休息,我會請假一年,我們一起度過這段寶貴時間。」
他像一個生意瀕臨破產到銀行舉貸的商人,生死關頭,腦筋都凸現了。
這倒是他的優點,這樣愛惜小生命畢竟是難得的。
「我等了這一日已經良久,志高……」他激動得說不下去。
他自己取出一罐啤酒喝,一下沒拉開,再用力,啤酒噴出來,濺到他一臉,狼狽不堪。
他丟下啤酒掩起面孔。
志高一直靜靜看著他。
垂頭的他頭頂發層有點稀薄,愁苦表情叫他看上去十分奇怪。
這是王乙新嗎?
不認得了。
他終於慢慢鎮靜下來。
「志高,你有意見不妨坦白說出來。」
「我自有主張,」志高微笑,她已經把心扉關上,「你請回吧。」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私事我會料理。」
「你拒絕?」他倒抽一口冷氣,「我……」
志高很誠懇,「我只能說到這樣,你有點誤會,回去想一想,你會明白。」
她打開了門。
王乙新瞪著她,「我會像子壯說的那樣,慢慢使你回心轉意。」
「子壯吃屎。」
志高一腔怒火完全轉移到夥伴身上,真沒想到這人愈老愈往回走,盲塞,竟插手干涉他人私隱,她自家一屋是人,同保母姊妹相稱,大眼對小眼,無分彼此,成了習慣,沒想過別人生活需要極大空間自由。
志高把王乙新推出門去。
看過這套活劇,她也出了一頭汗,忽然覺得乏力。
這樣下去還怎樣辦事,更加增添了她的決心。
這時,咚咚咚有人急促敲門。
志高去看,原來是子壯。
本來她已經很累,想叫這多事的好人離去,可是子壯不比別人,有事還是說清楚的好,即刻除了心病,明天又是好拍檔。
她打開門。
誰知子壯心急慌忙,手裡抱著幼嬰:「志高,幫幫忙,兩個保母不知吃錯什麼,上吐下瀉,我要送她們去醫院看急症,維櫻交給你看管一小時。」
「喂喂喂,我不懂-」
「一、兩個小時我馬上回來。」子壯把孩子塞到志高懷中。
司機把一隻籃子交給志高,立刻陪女主人離去。
志高害怕,連忙進屋去把孩子放在大床上,四邊用枕頭圍住。
忽然,幼兒哭了。
志高定一定神,過去看她,輕輕撫摸她難得濃密的頭髮,嬰兒得到安慰,漸漸安睡。
籃子裡有她的日用品,平時志高都見過,也會使用,難不倒她。
她躺在嬰兒身邊讀起小說來。
一小時過去,子壯打電話來,氣急敗壞:「懷疑是副霍亂,正在化驗,倘若不幸中招,全家需要隔離,連你在內。」
志高卻問:「嬰兒幾時餵奶?」
「每四小時。」
「那是幾點?」
「只有保母知道詳情。」
「你嚴重失職。」
「這個時候,不要作無謂檢討,她哭你就餵她,醫生出來了,稍後再談。」卜一聲掛線。
真可憐,幾乎就變成難民。
志高先把奶粉整理出來,照說明書那樣沖好,全神貫注,像做實驗似的,剛準備妥當,嬰兒痛哭起來,肚子餓的時候,哭聲完全不同。
志高輕輕抱起,餵她飲料。
呵,難得做一次女人,假使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理,光是躲在家中,與一個嬰兒相依為命,倒也是好事,只是她們都沒有資格淨做女人。
她們非得兼做男人的工作不可,一旦上手,亦不願放棄。
小小孩子很快喝光一瓶奶,志高在這樣簡單的一件事上竟然得到極大滿足,她幫嬰兒坐起來,輕輕拍她背脊,嘩,這麼一點點大,路途遙遠,不知幾時才會開著小跑車去讀大學,然後控訴父母不瞭解她。
志高老是希望有一隻溫柔的手會輕輕撫摸她的額角髮鬢,故此想像幼兒也會喜歡,果然,小小孩露出開心的樣子來。
彼此正在享受,好景不長,志高聞到一股味道,呵,考驗來了。
她先把必需品取出來,一大盒濕紙巾候用,過得了這關,又是一條好漢。
她輕輕解開嬰兒衣服,一打開,幾乎沒有勇氣繼續,最好立刻包回原狀,可是志高深深吸一口氣,以最快手勢打理得乾乾淨淨。
她簡直為自己驕傲,洗完雙手回來,又把維櫻抱在懷內。
電話來了,「唏,志高,幸虧只是急性腸胃炎,有驚無險,我們這就回家了,維櫻怎麼樣?」
「很好,不用擔心。」
「多虧你,稍後我來接她。」
「不要緊張。」
「可有哭鬧?」
「從沒見過更乖的孩子。」
「最乖也需全天候二十四小時服侍。」
有人叫她,子壯又掛上電話。
志高與嬰兒說話:「我們做些什麼好呢?你可要認字母,抑或聽故事?不如看卡通,來,扭開電視,咦,你不輕啊,阿姨本就是一隻負重的駱駝。」
比自言自語健康得多了。
嬰兒伸手摸她的臉龐,志高忽然流下熱淚。
幸好這時門鈴響了。
「你媽媽回來啦。」
門外是筋疲力盡的甄子壯。
志高這才想起,「朱太太,你的另一半在哪裡?」
「在家安撫另外兩個男孩呀。」
她跌坐在梳化上。
「朱太太,保母生病你當是世界末日。」
「司機轉頭來,我已經找了替工,特別看護明日來暫代。」
「你告幾天假吧。」
「明後天我都得見客,不能休息。」
志高搖搖頭,「那樣忙,是幹什麼?」
「志高,這也是一種恐懼,一些婦女什麼也不做,光是衣著亮麗往人群裡跑也是一生,真叫人害怕。」
「啐,人家不知多享受。」
這時,司機回來接她們母女,志高依依不捨把幼兒交還子壯,手一輕,懷抱突覺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