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玻璃窗外站太久了,店裡女職員滿臉笑容出來招呼:「小姐,進來參觀。」
志高吃驚地看著她。
「請進來選購。」
志高轉頭匆匆離去。
這個現代事業女性,腦袋思維去到二十一世紀,肉體活在十九世紀,完全脫班。
今晚立刻到單身酒吧去自我釋放?當然不,志高只是在檢討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回到公司,看見子壯忙得鼻尖發亮,連忙接手。
子壯說:「我出去喝杯咖啡。」
「約了誰?」
「朱維櫻。」
志高笑了:「好好享受。」
硬把思維拉回來,志高處理了一大疊文件,抬頭一看窗外,太陽已經下山。
凱菲進來說:「王先生電話。」
「你下班吧。」
「那我先走了。」
她的小男朋友在接待室等她,據說家長十分反對,但是凱菲努力為他繳付大學學費,預備明年畢業他找到工作後結婚。
志高取過電話,聽見乙新在那邊說:「幾時過來看我?」
聲音非常陌生,十分理所當然,像多年老夫老妻,他從來不會替她按摩酸硬的肩膀,或是親吻她後頸。
「志高,為什麼不說話?」
「手頭上有文件在做。」
「又食言了,不打算來了。」
志高索性認罪:「你真聰明,我言而無信,對不起。」
他悻悻然,「回來再同你算帳。」
「罰我做什麼?」會不會是凌晨到無人的山頂一起喝香檳?
「叫你做五菜二湯給我們吃。」
乙新一向與她同樣正經乏味,缺乏想像力,志高掛上電話。
她檢查電郵,不出所料,沒有鈴木的消息。應該是這樣,從此男北女南,互不干涉。
否則就沒有意思了。
志高漸漸收拾心猿意馬,理智戰勝一切,週末到朱家作客。
她選購的禮物永遠是書籍,維平與維揚一看便說:「唏,鄧阿姨老是買科學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麼》,《目擊證人叢書》,《國家地理叢書》,真累壞人,我們已經有三本《認識你的宇宙》,還有兩本《梵蒂岡的寶藏》,《環保知識》……」
志高板著面孔,「你們想看什麼?」
「我們不要書,我想得到一支強力水槍。」
「一隻旋轉風箏也好。」
然後異口同聲說:「或者是最新的電子遊戲《幽靈》。」
子壯過來說:「鄧阿姨有文化,她不買這些。」
維平歎息:「悶壞人。」
「聽聽這班人精的口氣。」
子壯抱著維櫻,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志高,我可應繼續工作?」
志高大吃一驚,「你發瘋了,想自廢武功,你家三個男人對你稍微有點尊重,皆因你另外有個地方可去,你千萬別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
「你這樣一說,我又遲疑了,可是,維櫻怎麼辦?」
「大不了每天下午帶到公司來,你是老闆,誰好說不。」
「唔……」
這時,維平與維揚不知為什麼吵個不休,志高霍地轉過頭去,嚴厲地說:「噤聲,大人在說話。」
稍後,她上洗手間,聽見他們咕噥:「那女人又來我們家作威作福」,「是呀,她就是喜歡欺侮我們」,「誰做她家小孩真慘」,「她幾時走」,「叫媽媽不要再請她來」。
志高故意咳嗽一聲,兩個孩子總算住了嘴。
朱家人來人往,志高講不了幾句話。
子壯說:「這次乙新好像去了很久。」
志高不出聲。
「你與他鬧意見?」
「我們沒有意見,從不吵鬧。」真叫人惆悵。
「前日我在婚紗雜誌裡看到王薇薇設計的無袖直身象牙白緞裙,真精緻漂亮。」
「留給維櫻吧。」志高感慨。
「你呢?」
「我志不在此。」
「乙新才不會放過你。」
志高接手抱過嬰兒,看著那端正的小小五官,難以想像,自己也曾經這樣被母親擁抱過,她鼻子漸漸發酸,喃喃地說:「我不記得,為什麼我不記得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刻?」
子壯覺得好友情緒低落,不過,志高一直比她敏感,她已習以為常。
「你其實並不討厭孩子。」
「他們一會說話,就可惡到極點,不能忍受。」
「你仍然未曾準備做母親,我巴不得維櫻速速張口陪我說說笑笑。」
志高由衷地說:「你真幸運。」
「志高,我比你庸碌,你才是公司的靈魂。」
「噓,噓,只有你本人才敢這樣講,若不是因你圓滑,公司一半同事早受不了我的急躁離去。」志高說。
「來,志高,我給你看一卷錄影帶。」子壯說。
因為子壯面色神秘,志高警惕,「你知我不看那種東西。」
「啐,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一按錄影機,只見螢幕上出現一個黑髮大眼濃妝艷女,穿著《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伯宮庭紗衣,笑容可掬。她這樣說:「各位女士,可有想過學會一種民族舞蹈兼減掉二十磅體重?」
「呀!」志高不置信,「肚皮舞!」
「志高,」子壯興奮地說:「我希望你陪我報名參加,產後我急需甩掉脂肪。」
志高看著艷女示範:「你的身體由你控制,手臂柔軟地舞動,伸展到背後,配合腰肢前後搖晃,還有,臀圍款擺,難道不是最好的運動?」她身上佩戴的首飾隨著舞步叮叮作響。
子狀咕咕笑,站起來學著做兩下,雖然生硬,但是有三分嫵媚。
志高衝口而出:「我去。」
「重新認識你的身體,歡迎參加,我的地址電話是-」
就在這個時候,維平與維揚跑了出來,身上圍著母親名貴的愛默斯絲巾,模仿肚皮舞孃,在她們兩人面前起舞。
志高笑得幾乎流淚,忽然把心事全丟到九重天,被這兩個幾歲大的頑皮兒逗得極樂。
半晌,她說:「唉,難怪那麼多人這樣辛苦也要養孩子,的確有許多樂趣。」
「你也來加入隊伍?」
志高搖頭,「我不配。」
她回家,坐在露台上出神。她不是思念任何人,而是留戀自己軀殼四肢活轉來該剎那。
她撫摸雙臂,原先,她以為手臂只能用來伏案寫字工作,可是,它們還有別的用途。
隔壁有少年練習小提琴,本來彈古典的《永久旋律》一曲,忽然膩了,改奏流行曲《你不必說你愛我》,不知怎地,那少年像是明白其中纏綿之意,樂聲使志高精神恍惚。
正在享受,少年的家長出來,大聲咳嗽一聲,琴音又回到《永久旋律》上去。
志高惆悵。她已經錯過許多,趁肉身還年輕,要好好利用。
志高激動地霍一聲站起來,在屋中踱步沉思。
第二天,子壯同她說:「周先生希望你去一次新加坡。」
「不是說他派人過來簽合同嗎?」
「老主顧了,他希望你參觀他的製作部,你當過去探訪乙新也好。」
「你為我製造機會?」
「給他一個驚喜。」
「我不會唐突任何人,到了那邊,我自然會通知他。」志高說。
當天下午,她就出發了,單身真方便,隨時出門,無牽無掛。
每次飛機上升,志高都想萬一摔下來,她有遺囑在子壯那裡,事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有人擔心屆時不知有幾個所謂朋友會出現在儀式上,咄,還計較這些呢,志高最討厭這一套,謝絕應酬,入土為安是正經。
她挽著手提行李出飛機場,沒想到周化親自來接她,並且堅持志高住到他家去。
志高力爭自由才能到酒店鬆口氣。
吃晚飯時周先生介紹一個人給她認識:「這是內弟國臻。」志高忽然明白了。
那是周太太的兄弟,他們看中鄧志高,特地做介紹人來了。
志高覺得榮幸,但是無法接受。
她極之喜歡新加坡,覺得那樣聰敏的國民願意選擇如此樸素的生活方式是極之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應該尊重嘉獎。
但這不表示她會因此刻意嫁到新加坡。
周化請她吃飯,志高卻反客為主,以公司名義宴客。
她撥電話到檳城聯絡王乙新,卻一直未有回復,一共留言兩次。
晚飯中周氏夫婦一點也不掩飾他們對她的好感。
周先生這樣誇獎她:「我們雖是小公司,提出許多要求,志高都能一一做到,專心設計,誠意講解,事事跟貼,認真、熱心、真摯,叫我們感動,我們的產品遍銷全國,」他舉起酒杯,「多得志高。」
志高只是微笑,她同他們不熟,不講話最好,以免說多錯多。
吃完了飯周太太建議拍照,挑酒店大堂一座人工瀑布做佈景,拍完又拍,志高不忍掃他們興,笑著建議:「來,我幫你們合照。」
舉起相機,從鏡頭看出去,忽然一怔,但手指已經按下快門。
水簾那一頭,站著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王乙新。
女子年輕貌美,秀髮如雲,穿豹紋吊帶背心裙,披著一張大流蘇印著玫瑰花的披肩,穿高跟拖鞋。
電光火石之間,王乙新也看到了鄧志高,他立刻錯愕地別轉面孔。
志高明白了。
如果心裡清白,他應該立刻走過來解釋介紹,但是他根本無法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