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起。
誰?她去開門,「咦,是你,鈴木,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不知怎地有三分歡喜。
那英俊的外國人微微笑,「想見到心儀的女郎,總得想想辦法,可以進來嗎?」
志高應該說不,關上門,杜絕麻煩,但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向規矩的她居然說:「歡迎。」
鈴木一進屋內便喝聲彩,「好地方。」
「謝謝。」志高斟杯酒給他。
「看樣子你工作範圍不止是負責茶水影印。」鈴木說。
他脫掉外套,埃及棉的襯衫薄如蟬翼,他美好的身段盡露無遺。
志高輕輕別轉面孔,怕貪婪的目光出賣她。
他忽然說:「是你臉上那寂寞的神情吸引了我。」
志高吃驚,撫摸自己的面孔,「我寂寞?」
「是,像是世上一切歡愉與你無關。」
「不,你看錯了,」她急急否認,「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鈴木笑笑,走到一張嬰兒高婣前面,「我怎麼知道?這是你的傑作吧,我在設計雜誌上見過,座位前端有梯級,方便幼兒自己爬上去坐好。」
志高說:「對你來講,起碼要裝置一台小型電視機,播放動畫,才夠吸引吧。」
鈴木笑,「敝公司在設計一枚手錶形錄影器,接收部分可戴在母親臉上,在廚房或浴室都可以看到小孩活動,可放心走開一會兒。」
志高點頭,「這是一宗功德。」
「還有,接收器加強電波的話,可攜帶外出,在辦公室也能夠看到家中的幼兒。」
「我一向佩服你們的腦筋。」
「願意合作嗎?」
「幼兒不需要先進電子儀器,他們不過想母親多些時間陪伴在身邊。」
「說得正確,但是新女性生活這樣繁忙,有可能做到嗎?」
志高微笑,「什麼叫沒有可能,看她選擇如何而已。」
「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理智控制你的肉身。」
志高立刻補一句:「我對自己相當滿意。」
鈴木凝視她,「那麼,你的手臂為什麼緊張地交叉擋在胸前?保護什麼,又防範什麼?」
志高馬上放下雙手。
「肉體的需求令你覺得尷尬,」他的聲音極其溫柔,但語氣十分尖銳,「你努力壓抑,可是這樣?」
志高伸手去指他胸膛,「你錯了。」
他握住她的手。
「還有,你是誰呢?一個電子小玩意的推銷員,貿貿然充心理醫生。」
鈴木笑了。
志高想把手縮回去,鈴木說:「像殭屍一樣。」
「什麼?」志高怔住。
「你,每一寸肌肉都僵硬,緊繃繃,像死了多時的屍體。」
志高啼笑皆非,跳起來,「謝謝你,鈴木君,你可以告辭了。」
他咧開嘴笑,替她斟酒,「呵,喝光了,幸虧我也帶著酒。」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小小扁銀瓶,旋開瓶蓋,喝一口。
那不知是什麼酒,隔那麼遠,志高都聞到一股醇香,她啊了一聲。
應該站起來拉開大門請這個陌生人離去。
但是,他說的話,一句句都擊中她心坎。
多年來,鄧志高的心事無人知道,她像一架精密的機器,每日按時開動,辦妥所有公私事宜,休息,第二天再來。
這個陌生人卻瞭解她。
「我又看到你那種寂寥的神情了。」鈴木說。
志高伸手出去,取過銀酒瓶,也喝了一口酒。
是烈酒,但不嗆喉,像小小一道絲絨般泉水滑入喉嚨,志高吁出一口氣。
奇怪,在乙新面前,她反而不能這樣鬆懈。
因為他是她的男友,她需在他面前維持一定尊嚴。
鈴木輕輕說,「不要害怕,我幫你鬆一鬆肩膀。」
他走到她背後,替她按摩肩膊。
手法很道地,絕不猥瑣,志高轉一轉脖子,調侃他:「每次談生意,都得這樣努力?」
「我喜歡你,在美國與日本,都找不到這樣聰敏機靈能幹卻又悲哀的女性。」
「你又看錯了。」
「噓,閉上眼睛,享受感覺,你的皮膚及肌肉不知飢渴了多久。」
志高乖乖聽他忠告。
鈴木輕輕說:「你需學習好好招呼肉身,你高潔的靈魂不能獨立生存,肉體吃苦,你不會快樂。」
志高合上雙眼,放鬆身體,鈴木幫她輕輕𤍣拿頸肌。
「你是那種不肯讓別人洗頭的女子,因為覺得唐突。」
全中。
還有,志高每年做婦科檢查時都特別厭煩,認為多事複雜的身體機能遲早會拖垮她的靈魂。
這時,她唔地一聲。
真的享受。
「今日,你讓我這樣放肆冒昧,是什麼原因?」
志高微笑,「因為我不認識你,以後,也不必見面,沒有顧忌。」
他坐到她面前,捧起她精緻的臉龐,「你可不要後悔。」
志高微笑,「自成年以後,我所做的事,後果自負,即使跌落山坑,與人無尤。」
他輕輕吻她的髮鬢。
志高驚訝地歎息,原來,一直以來,生活了這麼久,她從來不知什麼叫親吻,原來,肉體接觸,可以給她那樣奇異,幾乎是屬靈的感覺。
對方寬厚的肩膀叫她迷惑。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想到,原來王乙新不是她的對象。
她伸出雙臂,擁抱這個陌生人。
一定是喝醉了。
生平第一次這樣放鬆身體,四肢微微顫抖,像繃緊的橡筋松下時會變得蠕動。
真像一個綺夢。
可憐的志高,她又何曾做過繾綣纏綿的夢,她所有的夢境,不外是被一隻怪獸追得跌落懸崖,或是在試場攤開卷子,一條題目也不會做。
她頻頻歎息。
那一天,志高明白到,肉身除出自一個會議室走到另一個會議室,還有其他用途。
時間過得太快,天微亮時,兩人的電話及傳呼機已經響個不停。
鈴木輕輕說:「我還想見你。」
志高微笑,伸一個懶腰。
「我今日回東京,你有我通訊號碼。」
志高不出聲。
他喝完咖啡才走,聽見志高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真摯地說:「我會想念你。」
「一具殭屍?」
他笑了,深深吻志高手心。
他啟發了她。
從前志高以為最大的樂趣是白天看日出,晚上觀星座,讀一本好書,吃一塊巧克力蛋糕,呵,又考了第一,還有,成功地取得生意合約。
原來還有其他。
她淋浴更衣上班。
子壯看到她喝一聲彩:「從未見過有人穿白襯衫都這麼好看。」
志高不出聲。
「掛住乙新?叫他回來好了,我們正少了一個會計人才,若不是你一直不願與他做同事,他一早成為拍檔。」
志高微微笑。
「你一累就有這種魂離肉身的神情,志高,莫非又想發明什麼玩意兒?」
志高輕輕答:「叫嬰兒夜間不哭的儀器。」
子壯笑,「天下有那樣好的東西?有否叫丈夫體貼,孩子聽話的工具?」
志高坐下來,「子壯,你可記得我們在初中時怎麼樣應付發育的身體?」
「沒齒難忘,可怖之至。」
「子壯,我們的母親大人大大失職,無良地將女兒蒙在鼓裡,漆黑一片,擔驚受怕。」
「我發誓將來一定要與維櫻說個一清二楚;這具身軀裡外並無任何可恥之處,女體世世代代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職,什麼叫經期、怎樣選擇宪生棉?還有,幾時佩戴胸圍,都會同她詳細討論。」
志高探過身子,「再進一步呢,幾時說?」
這也難不到子壯,她答:「待維櫻十二歲時,我會同她說,人類除了衣食住行,還有一種需要,毋須壓抑,但要做足防範措施。」
「你不覺難以啟齒?」
「咄,叫客戶高抬貴手,速速結帳豈不是更加難堪。」
志高說是。
子壯歎口氣,「從頭到尾,家母迴避這件事,一字不提,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真佩服她有這種本領。」
「也許,她的母親也同樣作風。」
「在我手上,這種傳統將有所改變。」
志高取笑她,「你會否開班授徒?」
「為什麼不,在報上刊登廣告:『特設小型講座:題目為女性生理宪生,對像十二至十五歲少女,主講者甄子壯女士,三子之母兼事業女性』。」
志高用手撐著頭笑了。
秘書進來,「兩位,開會時間到了。」
第二章
志高說:「我精神欠佳,想出去走走,子壯,今日你看全場。」她居然出去逛商場。
站在窗外呆視,那是一家女性內衣店,陳列著雪白色極薄麻紗褻衣,純潔中帶絲妖媚,大學裡曾經有個足球隊長這樣說過:「外邊穿舊大棉布衫及破牛仔褲,太陽棕皮膚,可是內衣是雪白的蕾絲……」。
這人的相貌志高已經不記得,可是他這番話卻忽然浮現腦海。
多年來志高為著品味問題只穿肉色內衣,先決條件是在外衣下不露任何痕𤂌,一個女子,如果想得到尊重,必須首先自重。
開頭是節制化妝衣著,盡量做到高潔清雅素淡,漸漸對食物與異性也一般看待,淺嘗即止,絕不放肆。
她普遍地獲得尊重,一直到現在,不知道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