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居然還看不順眼。
志高揉揉雙眼入睡。
半夜,那小小孩兒又入夢來。
這次,志高看清楚了她,五官長得與志高小時候一模一樣,志高緊緊擁抱她。
心底下那空洞的位置忽然被填充,她抱著她不肯放鬆,漸漸知道是個夢,落下淚來。
第二天還是起來了。
子壯已經放假,少了個人,公司頓時靜下來。
志高驀然發覺,生活中的伴侶從來不是其他人,而是甄子壯,倘若她們是一男一女,早已結婚生子。
下雨天,潮濕,牆壁似擰得出水來。
瑣事多,走不開,不過,待子壯回來,就輪到她宣佈要放假了。
志高改喝檸檬水,含水果糖提神。
方沃林打電話來提醒她有約。
下了班,志高洗了頭都懶得吹乾,在家等方沃林來接。
他來了,發覺整間公寓都變成工作室,滿地文件,他小心翼翼走近。
他笑說:「倘若有孩子擾亂你工作,你會怎樣?
「打他。」
「不,我說真的。」
志高答:「有了孩子就不再工作了。」
「交給保母亦可。」
「我有個壞脾性,不大信人。」
沃林笑笑:「來,可以走了。」
到了方家,才知她不是唯一的人客。
整間客廳都是老年夫婦。
原來方太太宴請十對金婚紀念老人吃飯,由方沃林掌廚。
結婚五十週年!
志高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立刻撥電話叫相熟的禮品店送巧克力糖及鮮花到方宅。
她誠心訪問老先生老太太:「怎樣維持良好關係達半個世紀?」
「有那麼久了嗎?"一位婆婆這樣說:「你不說我還真不覺得。」
「凡事裝聾作啞,哈哈哈哈哈。」
「沒有選擇呀,呵呵呵。」
「自七歲始我就愛上她,我們是小學同學。」
「他永遠支持我,我生病也不嫌棄。」
「喂喂喂,你們忘記一件事,要老而不死才得金婚紀念。」
萬中無一:長壽、相愛、不愁生活。
方沃林真有心思,他懂得怎樣叫她開心。
方太太在廚房裡忙,志高進去幫忙。
她說:「女子會一樣工夫就行了,你懂得做生意,就不必進廚房啦。」
「沃林負責哪一個菜式?」
「紅燒肘子,燉得爛爛的,又香又甜,適合老人,他又做多幾款甜品,像酒釀丸子,拔絲香蕉,容易入口,討好。」
「他從何處學會?"志高佩服之至。
方太太笑不攏嘴:「由我板他呀,碧君反而不肯學,他老陪我消遣。」
志高不住點頭,何用臥冰求鯉,這樣就很孝順。
方沃林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蔬菜餃子,志高看了:「嘩!我一個人可以吃五十隻。」
「另外有雞湯。"方沃林說:「快來吃。」
大家鼓起掌來。
志高沒看見方碧君,猜想她不在家,可是走過書房,看見她一個人在翻畫報。
沃林站在房門外看了她一會兒,她長得像母親,與沃林是兩個樣子,一臉寂寥,沒有約會。
要出去的話,也一定有地方歡迎她,可是像她這樣性格,大概到什麼地方都想成為舞會之花,否則情願不去,這樣就難得多。
志高真慶幸她有工作。
方碧君抬起頭來,看到志高。
志高向她微笑。
方碧君意外問:「你來了,這次找誰?」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真有人緣,我就不行,我不會說話,容易得罪人。"聽得出語氣是由衷的。
「不要緊,沒有人會怪你。」
「因不屑同我計較。」
「你別多心,來,一起吃沃林做的餃子。」
方碧君咕噥:「他最會陪著母親沒事忙。」
志高笑:「你別讓他佔上風嘛。」
方沃林接過來:「志高,開始了。」
方碧君遲疑:「都不叫我。」
志高冒昧地一手拉起她:「這是你的家,你是主人,還用人請你?」
一把將她拖出去。
吃完飯,方太太彈琴伴奏,老先生老太太們唱起歌來,碧君加入,取出小提琴,奏出《玫瑰玫瑰我愛你》及《好一朵茉莉花》。
方沃林問志高:「你用什麼樂器?」
志高遺憾:「我不會,這玩意兒需三、五歲起開始栽培,我沒有那樣的機會。」
「所以你成為社會的棟樑。」
志高笑了:「方沃林,我愛你。」
晚會終於結束,沃林送志高回家,志高嘴裡還哼著四季歌。
她對沃林說:「再見。」
「難得見你展顏。」
都這麼說,豐衣足食還愁眉不展是一種罪過。
「下次做鴨汁雲吞給你吃。」
那一晚志高睡得不好,吃得太飽,半夜胃氣痛,夜靜思路澄明,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坐立不安。
星期一清早回公司去。
助手凱菲比她更早到。
「鄧小姐,八點半陳廖曹律師樓送了這個來。」
志高見她面色有異,知道事有蹺蹊,一看,是份遺囑副本,翻到署名人,是甄子壯。
這就是叫志高寢食難安的那件事。
「律師樓說,是甄小姐叫他們今晨送來給你,裡頭清清楚楚交代了她名下財產,她把公司股權全部給你。」
志高沉著臉不出聲。
「甄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一併把孩子撫養權也交了給我。」
凱菲的聲音變得尖銳,"你不覺得異常?」
志高沉默。
「鄧小姐,你這樣聰敏,你一定也覺得不妥,為什麼不勸解她?她分明厭世!」
志高抬起頭來,"怎樣勸?」
凱菲緊張得臉色煞白,」她在水晶和謵輪上,請速速與她聯絡。」
志高點頭,"著人叫她立刻打電話給我。」
凱菲說:「我怕她想不開。"觸動心事,落下淚來。
志高很鎮定,"那麼大一個人了,讀書、做事,一切順景,得到的也不少,又有三個孩子,如果覺得還不夠,還要自暴自棄,甚至自尋短見,這樣的人,自私驕縱,不死也沒用,怎樣勸?她應當明白。」
凱菲一怔,開始是覺得鄧志高冷酷,稍後會過意來,點點頭,」我又上了一課。」
志高攤攤手,"誰沒有感情上挫折,算得什麼,我對她有信心,她會無恙。」
話才說完,電話來了。
「志高,什麼事?」
志高口氣雖然剛硬,一聽到好友的聲音,卻忍不住哽咽,"子壯,你好嗎?」
「發生什麼事?滿船找我,叫我覆電,可是你要結婚,抑或公司火警?」
「你這張烏鴉嘴。」
「無故急找,嚇壞人。」
「公司少了你冷清得不像話。」
「胡說,平時我有喧嘩嗎?」
「子壯,別瞞我,你還好嗎,今晨我收到你的遺囑。」
「你忌諱這個?假使我祝你青春常駐,你明知這種謊言永遠不會實現卻喜孜孜全盤接受,遺囑肯定有一日用得著卻反而覺得不祥?」
志高吁出一口氣。
「再乏味再累也得生活下去,我還得與媳婦作對,挑剔她們學問人品,冷言諷刺親家……"子壯像是忽然得到力量似笑出來。
「讓我聽聽維櫻說話。」
「維櫻在游泳,哪有空。」
「你呢,你在幹什麼?」
「我在做全身按摩,你呢?」
志高頹然,」我在辦公室苦幹。」
「可憐的鄧志高。」
志高掛上電話,抹去眼角淚痕。
凱菲說:「她已戰勝心魔。」
志高點頭,"起碼曾經一度,她曾經考慮過長眠不醒。」
凱菲輕輕說:「我也想過:睡著了,不用再起來梳洗擠車,不再有渴望,不再有悲痛,多好。」
「後來呢?」
「沒有勇氣,又怕父母傷心。」
「天良未泯。"志高說。
「鄧小姐,你呢?"凱菲說。
志高抬起頭,」我?想都沒想過。」
凱菲怪羨慕,"你真剛強。」
「不,我真懦弱,我打算活到一百歲。」
「我幫你推輪椅。」
志高不甘心,"你那樣年輕?屆時你都九十五了。」
兩人忽然苦中作樂,大笑起來。
「凱菲,你這次戀愛,感覺如何?」
「因已完全放棄催逼對方結婚的念頭,十分享受。」
正想進一步談話,接線生進來訴苦:「外頭有十通八通電話打進來,凱菲你睡醒沒有。」
兩人立刻開始工作。
傍晚,輪船上的電話又來了。
「子壯,你有話說?」
「志高,叫你擔心了。」
「子壯,你也明白,沒人會像生母那樣愛你的孩子。」
「我知道,但是痛苦大得難以忍受。」
「會過去的。」
「這一陣子,真的不想睜開眼睛。"這才是真心話。
「我跟你講,無論你此刻遭遇如何,那人不會關心,你死了也是白死。」
「我明白。」
志高到這個時候才叫做放心。
她一步一步進行她的計劃。
醫務所十分靜寂,沒有窗戶,志高對環境熟悉了,覺得是冥思的好地方。
梁醫生按著她的手,"是今天了。」
志高點點頭。
「他有四分一高加索血統,因此,嬰兒會有較為白皙皮膚以及明顯輪廓,相當漂亮。」
志高微笑。
「請放鬆一點。」
過去數星期內一連串注射使志高身上總有一處特別疼痛,抽樣驗血令她臂彎及脈搏血管腫起,像個癮君子。
已經付出不少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