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聽見子壯同助手說:「通知朱先生我們下星期一出發,孩子們會同他聯絡,假使他願意,留下電話號碼。」
到底是個辦事的人。
下午,律師來了,子壯簽字。
每個太太都應該如此灑脫,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千萬別拖拖拉拉阻礙,不,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前程。
律師說:「我們會把文件送到朱先生公司去著他簽署。」
「拜託。」
子壯開始分配責任,把手頭上工作下放,一清二楚,她是個天生管理人才,化繁為簡,息事寧人的高手。複雜人事往往迎刃而解,但,她解決不了自己的家事。
最後她說:「有什麼問題,還有鄧志高在這裡。」
「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三個月後,回得來就回來,回不來,公司一樣運作。」
志高還想說她幾句,接待處說有人找鄧小姐。
原來是方太太著人送水果糕點上來。
全體同事,位位有份。
稍後,梁醫生來電為她約了時間。
下班,方太太又來接她同往兒童醫院。
她倆先穿上白袍戴上口罩,然後,看護把小小嬰兒放在她們懷中。
這樣囑咐:「可輕輕搖動,或貼在懷中。」
嬰兒皮膚紫僵,個子瘦小。
看護說:「啼哭時請兩位不要驚怕,嬰兒在胎中已有毒癮,現正接受治療。」
看護走出去。
方太太歎口氣:「唉,生命有時真是一種浪費。」
志高微笑,隔了一會兒才說:「一個八子之母再度懷孕,她貧窮,患梅毒,你是醫生,會否勸她放棄第九胎?」
方太太答:「呀,當然。」
志高說:「如果是,世上就沒有貝多芬偉大的音樂了。」
「子壯,你知道得真多。"方太太說。
「愛讀閒書呀。」
方太太點頭,"世事不由我們下定論。」
「可不是,近年家長那樣溺愛子女,個個悉心栽培,可是,人人都能成為天才嗎?我見過許多精英的下代像傻子一般。」
懷中嬰兒舒適地扭動一下,她倆立刻專心擁抱孩子,不再說話。
她們離去的時候看見兩位老先生披上袍子進來。世上,好心人仍然不少。
志高說:「方太太,或者,你願意回學校去修一個課程。」
「沃林也這麼說過。」
「你讀過預科嗎?」
方太太笑,」我有經濟系文憑。」
「失敬失敬,為什麼不做事?」
「那時,有種誤解,女子不得已才出來賺錢,叫做拋頭露面。」
「是,會遭男同事吃豆腐騷擾。」
「所以,沒想過上班。」
志高說:「今日仍然有這種情況,但是,已有經驗應付,有人還懂得利用這種利害關係高昇。」
「時勢不一樣了。」
「你可以再選讀一科。」
方太太搖頭,"壓力太大,我應付不來。」
志高也笑,」我想到各式測驗考試,也噩夢連連。」
一輛車子駛過來,司機正是方沃林。
「來,志高,送你回公司。」
「方太太,你呢?」
「我逛街購物,是中年太太陋習,你別理我。」
志高上車。
但她要去醫務所,沒有時間應酬方沃林。
他卻像是有閱心術,笑笑問:「不等我?」
志高信任他,知道他見慣世面,開得起玩笑,閒閒地笑,"等到幾時去呢。」
「海枯石爛,第十二個永不。」
志高輕輕說:「然後,你來敲門,門一打開,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太走出來,顫巍巍問:『親愛的,你找我?』」
沃林詫異,"多麼好的想像力。」
志高伸手出去,撫摸他會笑的眼睛,」我有一個朋友,整個青春期暗戀她的講師,畢業後努力工作,獲得成績,母校邀請她回去演說,她滿以為看到他,仍然會有振蕩感,一直在我面前吟拜倫的詩:「'假使我又見你,隔了悠長的歲月,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淚。'」
「她可見到了他?」
「見到了,一個中年胖子走出來,禿了頭頂,熱誠招呼她。」
「她怎麼說?」
「她說她好似侮辱了拜倫。」
方沃林為男方不值,"或許,他仍有一顆高潔的心。」
「人類好色,尤其是都會人,對無形無臭的美德不感興趣,你看城中幾個美女被追捧成身價百倍就明白了。」
「你呢,你也那樣膚淺嗎?"方沃林說。
「方家全屬俊男美女,你有什麼抱怨?"志高說。
方沃林把車停下眺望風景,」我以為總有一日人會衰老,你若愛惜一個人,就不會嫌他色衰。」
啊,他是在批評他父親。
志高看看時間,"請送我返公司。」
沃林點點頭。
這個可愛的大男孩,做他的朋友最好;無話不說,推心置腹,一旦成為密友,立刻會患得患失:他晚上去了何處,他為什麼同那女生這樣親匿,他可想結婚……
除出十八或二十二歲少女,誰都不應再受這種折磨。
「週六請來我家吃飯。」
志高笑笑沒有答應。
「喂,我親自下廚,請蒞臨捧場。」
志高笑了,"那麼,七時正來接我。」
醫務所是另外一個世界。
冰冷、靜寂、燈光幽暗,已盡量裝修得舒適,但是求診者仍覺得無情。
看護囑志高更衣,一件紙質袍子,即用即棄,鸏生、簡便。
醫生進來了。
「鄧小姐,幸會,我是梁蘊玉醫生。」
志高坐在一角,脫下了衣服,有點無助。
梁醫生笑笑說:「別緊張,接鸏一段日子鸏,診所會成為你最常到的地方。」
她為她檢查,"一切正常,你是本診所罕見的無風險求診者。」
志高不出聲。
「看護會給你時間表,每一項規則必須遵行,定期注射,記住,戒鸏戒酒,一日不可多過一杯咖啡或茶。」
志高點頭。
梁醫生說:「這是私人問題,你可以不答,鄧小姐,你可打算向親友公開這件事?」
志高笑笑,」我性格較為孤僻,極少提及私事,朋友數目不多。」
梁醫生笑,"這樣有主見,毋須心理輔導。」
志高換回衣服,在看護處取了時間表,駕車回家。
她去看子壯,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兩個保母隨行,浩浩蕩蕩,陣仗驚人。
還有裝修師在量度尺寸,布料牆紙樣辦堆在桌上。
子壯喜歡忙得發昏,這樣無暇思想人生其他問題,省卻不少煩惱。
「志高,你來幫幫眼。」
藍圖攤開來,只見所有牆壁都好似要鑿掉重建,志高不以為然。
她說:「孩子們房間無論如何要留下來,還有,保母住宿面積不可減少。」
「甄小姐說男主人臥室及書房可以刪除。」
「嗯,多出五百平方尺。」
「是,正好改作兒童遊戲及工作室。」
這點志高並不反對。
志高忽然問:「牆壁為什麼髹上綠白寬條?」
「鄧小姐,流行這式樣。」
「誰若把我家牆壁搞成這樣,我會報警。」
裝修師笑不出來。
子壯過來仲裁,"淨色好了,深淺不同的乳白最美觀,把色辦給我。"快刀斬亂麻,她挑了十來個深深淺淺,不同的米色。
志高說:「你交給我監工好了。」
裝修師噤若寒蟬。
「三個月內一定要起貨,否則這一家六口會喊救命。」
「沒問題。」
「你有信心起貨就簽署這份合約,否則照例賠償。」
裝修師苦笑:「兩位真精明。」
志高忽然抬起頭來,笑笑說:「精明?差遠了。」她與子壯都不算聰明,自尊心太強、太自愛、太有原則。
當下她輕輕說:「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
那裝修師忽然意味到其中一絲辛酸,釋然,"是,鄧小姐。"他投降了。
「鄧小姐,還有什麼意見?」
「以實用與舒適為主,維平喜歡飛機,維揚喜歡坦克車,他們的媽媽最愛紫灰色。」
她們又挑了幾件傢俱燈飾。
「衣櫃與書架永遠不夠用。」
「一位陳太太擁有五百四十平方尺大的衣帽間。」
「羨煞旁人。」
裝修師告辭了。子壯留志高吃飯。
她說:「你看我,丈夫走了,還像沒事人一般。」
志高哼一聲:「你記得吳少珍吧,年前離婚,她開始打牌生活,一人一車,無遠弗屆,何處三缺一,就往何處去,日日如是,果然,遭人非議了。」
「總比一個人在家裡哭好。」
「對,難道要自殺謝世嗎?當然是自尋娛樂。」
子壯忽然說:「志高,這一份文件你簽一簽。」
「是什麼?」
「你別理。」
「喂,師傅叮囑,沒詳細看清楚的文件不能簽。」
子壯無奈,"你儘管看好了。」
志高取起細讀,原來是一份由鄧志高正式出任朱家三個孩子監護人及養母的法律文件。
志高覺得義不容辭,簽下名字。
「維平與維揚可知道這件事?」
子壯微笑,」我同他們說,萬一有什麼事,那個女人會好好照顧他們。」
「我的要求,比他們母親苛刻。」
「不會的,志高,你比誰都喜歡孩子。」
「子壯,祝你順風。」
子壯與好友擁抱一下。
回到家,志高坐下來,細看未來三個月子壯交下來的業務,這幾年她倆都沒有放過長假,一天內最好的光陰都交給公司,賺得營生,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