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講運氣的,我不能說。」她說,「你不去嗎?」
「我不去。」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我要去睡覺了,他說。」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掛了電話,我去睡覺了。
我想像著黃先生複雜的感情生活。開頭是一個女人,沒有結婚,或是結了婚,反正脫離了關係。可是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現在也很大了。他後來結了婚,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娶妻,但是因為種種不得意,他有一個情婦,現在情婦與女兒在英國。
我這樣想著,因為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簡直像數綿羊一樣,所以很快的睡著了。黃先生本人一定不會有失眠的煩惱。我生命中只要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麗的女人,或是能幹的女人,或是學問好的女人,或有錢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學,累得半死。坐在課堂中,我覺得是浪費時間,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好好的找個靜靜的窩去睡一覺、然後再出來。累?不一定,是一種悶倦。
大家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懶腰。教授絮絮的說著。我的眼皮漸漸沉重,這人最好去講授催眠術。我的眼光投到同學的報紙上去——火車與貨車撞,有人在火車站下放炸彈,一死四十傷。
在家裡,火車與貨車也常常在平交道裡出事。家裡那種灰塵,炎熱,母親拖鞋「拍拍」地響著。太陽有一種腥氣,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時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鐘就濕了。
在家裡,走廊裡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走近一看。卻是一籮筐西瓜。
聽聽時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處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問我是怎麼過的日子,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點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褲、毛衣、大衣。拿起書包一步步的走向學校。我真的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來去上班的。做人還不如做一條狗。
隔壁的同學說:「越來越悶了。」
在家裡,我心愛的女孩子說:「我不愛你,我們從來沒有相愛過,從來沒有。」我還記得她那驚人的肯定語氣。她是壯麗的,長頭髮盤在頭頂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襯衫,松的,裡面隱隱約約的有一隻肉色的胸罩,花邊是美麗的。因為熱,她的頭髮被汗濕得貼在耳邊,無處不是的碎發,她很緊張,好像我隨時會放飛刀收她的首級似的,但是我當然沒有,我哭了。
我是一個好哭的男人,一般剛硬的女人還沒有這麼多的眼淚。我在痛心的時候總是哭的。
後來……她結了婚。
後來……我們放學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學們搭坐著男同學的車子——女人總是有辦法的,小燕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種很天真的單純,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樣的。
四姊是四姊。
雖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樣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該愛上了黃,但是命運如此。
我沒有機會,她與我活在兩個世界裡。
回到宿舍,我脫了衣服,打個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隔壁又有人搬了進來,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真叫人受不了。
這個人的無線電嘩啦嘩啦的唱著:「……一定至少有五十個辦法可以扔掉你的愛人……五十個辦法……」嘉芬可的聲音。
我的天。
我用拳頭擂牆壁,聲音低下去了。
我實在不想到飯堂去吃飯。我什麼也不想做,不不,不對,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個鐘頭,六個鐘頭,一整天,聽我訴苦,聽我的委屈、我的夢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滿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覺。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發癡了。
這並不是說我對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為了早上醒來床邊多一個女人,那還不容易,那一天換一個也行,那多齷齪。
我只想她,她給我一種安全的感覺。
我不承認我是一個難看的人,到底年輕的男人沒有那種氣派。黃是突出的,很多中年男人也沒有也那個氣派。黃不算中年人了,他已經步入老年了,他女兒都訂婚了。
這樣的父親必然有個出色的女兒。不知道那女兒長得如何,我想小燕或者是見過的。
週末我見到了小燕,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只與四姊來往。顯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她說:「你每次見我,總是問起有關四姊的事。你其實並不想見我,你想見的是她,對不對?」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你是愛上四姊了?」
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我愛上她了。
「我怎麼會呢?」我還笑著,然後我問小燕:「什麼叫愛上她了?」
「你愛她,對她有興趣。」她簡單的說。
「對她有興趣就是愛上她了?」我說,「不不,你是對的,我大概是愛上了她,不只這麼簡單,奇怪,是幾時的事呢?我竟不發覺。」
小燕沉默,隔了一會兒說:「是不是你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不不,第一次見她,我頂討厭她。」我笑。
「我第一次見你,我愛上了你。」小燕說。
我的臉漲紅了,有時候太坦白的人令我難堪,我不懷疑她的真誠,但到底她不說出來,我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說呢?她還年輕。
我轉過頭去。
「所以如果你見我只是為了四姊,我勸你不必見我,你應該直接去找四姊,做人不能婆婆媽媽的。」她的聲音很硬。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說,「我是很喜歡見到你的。我再笨,也不致笨到那個地步。」
她轉過頭來。
我說:「你何必這麼凶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你再凶也沒有用,把全世界看破了,是你的本事,你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你何必把全世界點破呢?」
我取了我的大衣,使走到大門,拉開了門,就叫了車子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我覺得頻頻與小燕鬧意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認識她並沒有多久,感情也不深,一直像情侶似的吵嘴,不知為什麼,她不讓我在她面前提四姊,我不怪她,但是我有權不見她,她也不能怪我。
我決定以後不見她了。
我並沒有睡著,我看小說。
隔壁的洋小子過來看我,把我書架上的書翻遍了,並不肯離開,他這麼磨,我就知道有事。
我問:「你要借錢?」
「不不。我只是想問你,那中國妞兒,是不是你愛人?」
我的天,幾個星期前叫他去招呼小燕一次,他到今天還沒有忘記。
小燕不是我的愛人,但是我也絕對不肯把小燕的電話號碼給他,這是不對的。
所以我說:「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她是你女朋友,為什麼週末坐在宿舍看小說?」他問。
我乾笑,「有什麼奇?我才見了她來,她要做功課。所以我就一個人回來了。」
「幸運的人。」他咕咕噥噥,「喂,宋,幾時有這麼標緻的女孩子,介紹給我啦!」
「你的女同胞們有什麼不好?」我問。
「她們髒。」他簡單的說,「中國女孩子乾淨。」
我笑,「你剛剛見到個乾淨的,就那麼高興!中國人是極端,髒起來,比誰都髒。」
他很嚮往,「你放心,我會尊重她們。」
「尊重?你們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兩下手勢,你以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說,「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們睡覺那麼簡單的。」
「你還娶她們不成?你娶得起?沒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誠意,否則做來幹什麼?」我教訓他道,「你們英國人就是這樣糊塗。」
他剛想辯解,有人敲門,我當又是同學,便隨口答:「進來。」
人是進來了,卻是四姊,我們兩個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搶過了件T恤套上,發覺反了,又脫下來,再穿上,這次前後調轉了。
四姊說:「不要緊不要緊。」她微笑。
我奇問:「你怎麼進來的?門房沒見到你?」
「門房開小差去了。」四姊笑,「沒見到他。我自己來了,對不起。」她站著。
我對洋同學說:「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沒地方坐呢。」
洋同學見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說:「我去做咖啡。」他雖然走了,表示一會兒還是要來的。
四姊穿著襯衫毛衣長褲,一件皮大衣,頭髮有點亂。
她笑說:「怎麼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裡狂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