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沒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纏了腳早早嫁人,也一樣是哭。父母花盡心血,養到她這種地步,她卻還是哭。
「有什麼好哭的?」我說。
「你也別太過分,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四姊說。
「我不懂。」我說。
「你這個孩子,」她坐在我身邊。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麼有空來?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說道,「他女兒訂婚了。」
「我聽小燕說的。」
「我想叫你與小燕代表我去,你們怎麼又不答應?」
「為什麼一直把我與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氣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會找,我又不啞不癡!」
四姊一呆。隨即笑了,「我的天,脾氣還沒發完,我不該這時候碰了上來,家明,你是怎麼一回事兒?這麼煩躁?」
我不響。
洋同學把咖啡餅乾端了進來,我還是不響。
倒是四姊,那涵養真正好,反而與他一句句的說起話來。忽然我很害怕她會站起來跑掉,所以才開始說話。
「我們六月初考。」同學說。
「也快了,開始溫習沒有?」四姊問。
「宋早就溫習了,沒有間斷的,但是自醫院出來後,他精神與身體都不大好。」
「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同學問。
「不,我們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學艷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這個時候才說:「我也該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麼了。」
我跳起來,「不不,請你再坐一會兒、剛才是我不好。」
「你也沒有什麼不好。」她又坐了下來。「年紀輕的人,情緒當然有點不穩定,我是多管閒事了。」
她這麼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與其它人沒有兩樣。
「你六月大考了,情緒要平靜一點才好。」她說。
我看著她,她的臉有點蒼白,她自己也是滿腹心事,可是她沒有說什麼,倒為別人的閒事忙著.我看著她,可是我不敢說我愛她,話說出來之後,我就變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樣的錯誤了。
我問:「……你冷嗎?」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問道:「訂婚禮是幾時?我來。要帶禮物嗎?」
她笑說:「下星期三,缽蘭酒店,七點到十二點,我寄帖子給你好了,禮物,帶不帶隨你,事後也認不清楚誰送了什麼。」
「你不去?」我問。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幹什麼?」我多麼想與她在一起。
「家裡要做的事很多。」她說。
我送了她下樓,我看她上了車。
「四姊。」我叫她。
「什麼事?」她的聲音很低很溫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說。
她把手自車窗裡伸出來,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鐘,我說:「再見。」
她把車子開走了。
她來過之後,我更像炸開來一樣。我把頭按在枕頭下面,我真的悶壞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會像鄰房那個同學一樣了。我一個週末看著閒書,睡著覺,沒有做任何功課。
星期一早晨,我約見了校長。
他表示很瞭解。可是他半說笑的解釋,「每個學生都有這種考試恐懼,可是你不該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長說:「如果你放棄了考試,拿不到學位,豈不是太可惜了?你盡量放鬆一下,即使放棄溫習也不要緊,可是到時在試場出現一下,盡你的力,我介紹你去看醫生。」
我聳聳肩,「其實我想聽的就是這番話,你想我這樣回了家,家人還會理睬我嗎?這幾年關係我的一生,而這兩個月,簡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長說,「你們對教育的看法與我們不一樣。」
「什麼教育,我們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憑。」我苦笑,「我想我還是到醫生處去取鎮靜劑吧。」
校長說:「……據說你身體不好……別太緊張了,可以解決的事,想法子解決,不可以解決的事,不要想太多,學學我們,我們的國家在陸沉,我們可不擔心。」他笑。
我恭敬的說:「是。」
我走出校長室,到了校醫處。
校醫說:「你要忘了你鄰房發生的事。」
不不,不是鄰房的事,我現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藥便醫得好,可是我的藥呢?我長歎一聲。
醫生白我一眼,很氣,「你為什麼歎氣,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腳,至少我不是白癡,至少我還年輕,至少我比別人略為聰明能幹一點,至少我不愁錢,至少——這樣算起來,我應該跪在地上感謝上帝才是。
不過感謝是感謝,我仍然不快樂,心裡很悶。
我曠了課,到公園去坐了一天。買了一磅麵包,自己吃一點,吃剩的餵了鴿子。
我的時間全浪費了,這樣的青春。
醫生給了我鎮靜劑,叫我每天放學便吃一顆。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沒有信。是呵,每個人只管每個人的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幹麼要寫信給我?
我上了樓,用鎖匙開了房門,坐下來,又跳起來,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鎮靜劑,坐下來,手裡拿著杯子,才想起這姿勢跟鄰房死去的同學一模一樣,我驚嚇得很,又跳起來。
我忽然想起四姊說她寫過的那個故事。
一個陽光好好的夏天,一個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著「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為這些浪費了的生命苦苦哀傷著,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嘗不是浪費了。
我扭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意大利導演路契諾維斯康蒂因心臟病去世,六十九歲……」浪費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歡看他的戲、他捧起來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後看不到他的電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個女兒。我以為他是獨身的,像這種藝術家,拖著個不爭氣的後代簡直是個負累。應該生命自他開始,自他終止。我每次看見瑪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這個年輕的女人。還有拍羅瑪·畢加索。浪費掉的生命,條件這麼好的生命而這麼盲目糟蹋著,似乎是不可饒恕的。
服食鎮靜劑後,一個人會得胡思亂想,一種平靜的胡思亂想。
宿舍在這種時刻是這麼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燕此刻已經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場。我有機會總是大哭的。看著張愛玲的小說也會哭起來,傳說她住在紐約,曾經興過念頭,想到紐約去找她,可是見了又說什麼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紀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樣。老了。
我是一個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們說,他們懷疑我是同性戀患者。同性戀始終是不體面的事。可是我並沒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個男同學對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禮貌而厭惡地推開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戀。
四姊現在幹什麼?在理家裡的事?抑或在花園裡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兩個月了。還搞什麼鬼,考完了試回家,在家裡呆一陣子,煩惱沒有了,回來再從頭讀,我並不是惟一的問題青年。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煩惱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書,是勞倫斯的《吉普賽人與處女》,媽的,一小時就看完了,看完之後,我懷疑這是冒勞倫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歡勞倫斯的小說,他的詩倒是不錯的。文學便是這樣,好起來人人都說好好好,一個不好人人都說不好,兵敗如山倒,看起來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來五點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為睡過了頭,我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身邊坐著一個人。她也在看那本勞倫斯的書。
我說:「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麼也來了?奇怪,現在宿舍連看門的人包沒有了、所有訪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說。
「你不歡迎我。」她說,「我知道。」
這女孩子,躲也躲不過,她自己就來了,叫我趕走她。我還不至於這麼放肆,可是她這樣子,我以後可就名譽掃地了,為什麼我不敢學她,天天跑雲四姊家裡坐。
「幾點鐘?」
「七點。」
「我睡了三個小時。」我說。
「你又去看醫生了?桌子上放著藥。」她說。
「嗯。」我說。
她說:「這本書一點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說比這好看。」
我說:「別亂講,人家是世界公認的勞倫斯。」
「屁。」她說。
「念法律的人,最不講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說。
「你不生氣了?」她轉身過來問。
「我根本沒有生過氣。」我說,「誰生氣,誰心裡應該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個小家子氣的女孩子做朋友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