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拖你?」她反問。
「我們要結婚了,難道你在英國,我在香港?有這樣的夫妻?」
「誰跟你結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這裡躺過了,還不嫁,你還想到什麼地方去混?」我問她。
「這麼嫁?」她問我。
「為什麼不可以?你要穿,我負擔得起,不過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開車,我買架小迷車你開,怎麼樣?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士哪,也不辱沒你啦。」我說。
「你父母呢?」她問。
「我父母?有什麼辦法,我媽媽只好繼續步行去買菜。」
「那不公平。」
「噢唷,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開一點,別念了三兩載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歡的,他們沒問題。」
「訂婚吧。一下了我出去買個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銀行裡還有幾百鎊,買只芝麻綠豆的寶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麼,我全知道,告訴你,不是為了四姊。」
「她終是你心目中最難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寫一篇小說,投稿到讀者文摘——我最難忘的人——」
「去你的!」
結婚就是這樣便可以了。結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實說,我又不是公子哥兒,小燕配我,我還真算幸運,她有她的好處。
畢業之後,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學裡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經驗為上,將來別處出路也好點。
至於父母們一向不說什麼。但凡沒有大把鈔票的父母,聰明點還是閉上嘴巴好點。有鈔票的父母呢,也且別樂,子女聽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綠綠的銀紙,一般的悲哀。我與小燕極不喜歡小孩子,我們可能一輩子不養孩子,養來幹什麼?又不會生出一個愛因斯坦來,人口已經爆炸了,省省吧,數十年來喜怒哀樂,何苦害一條生命?我們訂了婚之後,住在一起,一層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鎊。兩個人過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後,便去註冊處簽字。什麼也沒有,咱們沒有做戲的本錢。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襯衫,米色長褲,一頂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樣子。照片都不拍,拍來幹麼?有人一年拍三次結婚照片,我覺得小燕跟我蠻合心意。
後來我們沒見過四姊。但是我們都把她記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還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麼一個人,也容易的。
一個人只戀愛一次,至少小燕是愛我的。
兩年後她拿了律師資格,威風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見父母。這些年來我們省吃省用,也有點節蓄,見了父母,不會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臉還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種自信。
我們—下了飛機,親友一大堆上來,我頭暈腦脹的點著頭。出國之後,回家下飛機,最神氣便是兩個人一齊下,不然就丟面子,我覺得丟面子無所謂,可是威風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們在香港住了一個多月。
我與小燕兩個人都不習慣,情願再回到破落戶國家去。而且朋友親戚們最愛問:「你們是怎麼戀愛成熟的?」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我們只是很好的伴侶,我們志同道合,氣味相投,好的時候不會當眾表演割頭換心,不好的時候,決不吵架。三年來就是這樣,這樣子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另外—種幸幅,可是這不是戀愛,我與小燕,從來沒有戀愛過。
我們在香港又見到了四姊。
我與小燕穿著很隨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樣的,我們在一個畫展裡看到了她,她是這麼的美麗!隔了這麼些年了,她還是這麼的美麗!她像是那種溫玉,越久越耐看,在醫院裡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她有什麼值得日夜記念之處,且是時間越久,越覺得她美麗,我一認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瘦了很多,個子更加高,頭髮長了,束在腦後,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環,她正在與那畫展的主人攀談著,以她一貫的熱心。
她身上沒有首飾,只有一隻婚戒,穿著一套米色絲質的衣褲,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聲說:「雲四姊。」
我們慢慢的走過去,我們已經兩年多沒看見她了,但是感覺上彷彿沒有那麼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稱呼:「四姊。」
她一愕,轉過頭來,見到我們兩個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膚仍然很好,一點皺紋也沒有,頭髮漆黑烏亮,態度大方,可是此時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點驚訝感。
「你們回來了?幾時的事?」她問。
我低下頭,看著小燕,我說:「四姊,這是我太太。」
四姊說:「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沒想到,你們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貫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從來沒有人知道。
我們三個人在畫廊的沙發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們結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們只聽說你回來了,也不知道怎麼聯絡,但總有種感覺,我們是會再見的,果然見到了。」
四姊說:「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說三車話,現在他可把我變成悶葫蘆了,家明自己不喜歡說話,也不許人多說話。」
四姊還是微笑著。
我不響,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問:「黃先生呢?他好嗎?」
四姊並沒有猶疑,她很快的答:「我們離婚了。那聲音之平靜,像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驚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們只是普通人,我與小燕,所以我們可以活在一起,平安無事的一輩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為愛一個男人而活著。經過這些年,愛過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經完了,我並沒有見過這麼天真而愚蠢的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居然為了一個男人,浪費了一生。這可是我愛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開的口:「你們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說,「家明與我決定,我們還是回去的,反正在哪裡,都不是自己的國家,坦白的說,香港比英國更洋。我們來見見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們這種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說:「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覺得哪裡都一樣。」她仍舊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氣問:「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時候也很想念你們。」她說,「來,這是我的地址,你們有空,寫信來。」
我把地址接過了,也把我們的地址給她。
小燕說:「我去打一個電話,請原諒我三分鐘。」她站起來走開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個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說:「好妻子。」
「是的,爸媽很喜歡她,她現在律師樓處見習。」
四姊側側頭,她的珍珠耳環閃了一閃。
我囁嚅的問:「四姊——你好嗎?」我與小燕各問了一次。
她略帶驚異的笑說:「我很好,謝謝你。」
她的時間,花盡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確確為他傷心到底,且沒有一句怨言。終久是不後悔的。她說她很好。我低下了頭。
我微笑說:「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總是在那裡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盡了。」
我看向遠處,「我很明白。」她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女子,所以我一輩子記得她。
畫廊在大廈的頂層,天氣不大好,雲霧漸漸的過來,窗外白濛濛的,景色有點迷糊。
我問四姊:「你喜歡霧嗎?」
四姊說:「我……無所謂,我現在不大注意這一些了。」
「你知道咱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除去巫山不是雲』。」
她說:「我聽過,我很明白。」
我低下頭,「你是我的雲。」我說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謝謝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來。她說,「我要走了。我另有一個約會。你別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來,身邊有一個溫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雲。想穿了,不外如此。我們都不應該想太多。」
我也站起來。我能說我是個不幸福的人嗎?恐怕上帝不會原諒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還是一眼可以分別出來的。我站在一張畫的面前很久,小燕回來了。她問:「四姊呢,她就那麼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這個人,真像故事一樣。」小燕說,「怎麼離的婚?她是怎麼認得黃的?為什麼千辛萬苦的結了婚,她又離婚?為什麼?她現在幹什麼?嗯,家明?你沒有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