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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兩個年輕女子一起到那腌臢的舊樓去。

  屋子裡多了一個人,那男人個子極之高大強壯,對她們相當客氣,但是講話小心翼翼。

  六歲的甄偉強沉默地在一旁看電視。

  氣氛有點奇怪,少群覺得有人想隱瞞什麼,趁姚媛芳循例問問題的時候,她四處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著一隻大行李箱。

  她順口問:「預備外游?」

  陳寶翠答:「是他,他打算去東南亞。」

  今日,陳女士精神不錯,說話也有紋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像壞人。

  整個單位只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兩個客人,擠得不能轉彎。

  少群輕輕咳嗽一聲,小偉強抬起頭來。

  她問他:「你認得我嗎?」

  那壯漢忽然緊張,吩咐孩子:「你說話呀。」

  偉強點點頭。

  少群問下去:「你沒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請過來。」

  那孩子走近,溫馴地讓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學校裡,你同誰是最好朋友?」

  「每個同學都是好朋友。」

  少群細細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膚,沒有發現瘀痕。

  她抬起頭來。

  姚媛芳輕輕說:「我們告辭吧。」

  少群不能不點頭。

  到了樓下,姚媛芳說:「放心,我會跟得緊一點。」

  少群不出聲。

  過了幾天,她途經興發街官立小學,走進去探訪甄偉強。

  教務署見是警察,連忙迎出來,問明來意,查一查簿子,「咦,甄偉強己退學。」

  少群一愣,「幾時的事?」

  「由他母親親自來辦退學手續,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內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聲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訪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只行李箱。

  「你們有否通知兒童廳?」

  那名職員莫名其妙,「為什麼要知會兒童廳?」

  少群頓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來與我會合,甄偉強退學,下落不明,我們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鐘後要開會一時走不開。」

  「救人要緊還是開會要緊?」

  「蘇小姐,」姚媛芳也生氣了,「這是我個人表現的評議會,升職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電話,趕到甄偉強的家去。

  「開門,警察。」

  「什麼事?」

  「甄偉強可在家?」

  「他們上週末搬走了。」

  「搬去何處?」

  「不知道。」

  少群頹然,額角冒出冷汗,只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調查陳寶翠甄偉強出入境記錄,一無所得。

  傍晚,姚媛芳來找她。

  她一聲不響坐在少群對面。

  少群諷刺地問:「升了官沒有?」

  她點點頭。

  「那是你做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興發街看過。的確已經趁我們不覺靜靜搬走。」

  「茫茫人海,你著手去找吧,你答應我會跟緊甄偉強。」

  「我們會盡力。」

  「官腔。」

  「喂,蘇少群,你也是公務員。」

  同事來叫:「蘇少群,開會。」

  少群無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問她:「你為什麼緊繃著臉,令尊令堂沒事吧。」

  「烏鴉嘴。」

  跟著的一個星期之內,少群忙著工作,最大一宗是交通意外,四車連環相撞,三人死亡,青少年醉酒駕駛引致失事。

  又有一宗幫派仇殺,兇手伺服在夜總會門口等受害人出來,一共用自動步槍開了四十七發子彈,警察趕到時兇手已去如黃鶴。

  老何的口頭禪是,「我跑不動啦,唉,還有一年退休。」

  少群覺得這樣數日子是不吉之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休假在家,伏案寫報告,

  忽然之間,檯燈燈泡炸滅,噗地一聲,燈熄了。

  少群從抽屜中取出燈泡更換,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她去聽電話。

  那邊是同事朱夢慈的聲音。

  她顯然在街上,四周圍人聲嘈雜,需要大聲喊出來:「少群,聽著,海景村山邊發現屍體。」

  「怎樣,需要增援人手?」

  「不,少群,你一直關心的孩子,叫甄偉強那個——」

  少群像被人當頭淋了一大盤冰水。

  「現在我們懷疑就是他。」

  「我馬上來。」

  她放下電話,套上外衣就衝下樓去截街車。

  車子趕到現場,大隊警察已經差不多做完工作,法醫官準備離去。

  少群走近,她看到一隻大行李箱子,化了灰也認得,帆布上有條紋,旅遊區小店賣三百元一隻,少群在他家見過,當時用一件大衣遮住。

  少群身體簌簌發抖。

  朱夢慈說:「這是第二現場,箱子被棄這裡,由一對情侶發現,報警處理。」

  少群的臉色煞白,她憤怒得雙目通紅。

  「需要你辨認身份,來這邊。」

  朱夢慈吩咐夥計打開箱子讓少群看一眼。

  少群趨前一步。

  她看得很清楚,不不,不可怕,似一個睡熟的孩子,甄偉強小小身軀蜷縮像一個胎兒,臉色平靜,嘴唇緊閉。

  「是不是他?」

  「是他,請即通知兒童廳姚媛芳。」

  忽然之間少群淚如泉湧,她站到黑暗角落去,不想被人看到。

  也好,她心裡想,甄偉強小朋友,你再也不必在人間受苦,你到上帝身邊做小天使去了。

  眼淚中憤怒多過悲傷。

  那麼多成年人都知道他正受虐待,幾個政府機構都有介入,連學校在內,都救不了這個小孩,任由他自網中漏脫墮入死亡陷阱。

  這些人都在做什麼?連她蘇少群在內,都應羞愧。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沒有人擔心淋濕,所有人都忿慨莫名,其中一名夥計說:「只是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他後腦受重擊死亡。」

  警車載少群回家。

  她淋了一個熱水浴,換上一套棉布睡衣,但是仍然覺得寒徹骨。

  她獨自坐在客廳中良久,近天亮時,忽然想通問題,整個人鬆弛下來,盹著了。

  是朱夢慈的電話叫醒她。

  「上頭叫你回來,有關甄偉強一案。」

  「我馬上來。」

  到了派出所,老何正繪形繪色向上司報告,怎樣他一早預料會有事發生。

  上司一見少群,立刻說:「少群,做份報告。」

  少群答是。

  他出示照片,「是否這對男女?」

  照片中正是陳寶翠及她的男友戚耀明。

  少群一點表情也沒有,「正確。」

  「已經下令通緝這兩個人。」

  少群坐下做了一份詳細報告,下午完成的時候,姚媛芳來了。

  少群抬起頭,輕輕說:「一個去了,還剩多少個?」

  「不要諷刺我,蘇小姐,我心中極不好過。」

  「但願這個案不妨礙你升職,姚小姐,但願你不會夢見這個小朋友向你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夠了。」

  「我們難辭其咎。」

  「在現有的制度下,我們只能做到這樣。」

  少群忿慨地說:「這個制度太差,若不改良,我不會再為它服務。」

  「你說什麼?」

  「我決定辭職。」

  聲音雖輕,語氣卻重,坐在附近的朱夢慈聽見,轉過頭來,「少群,別衝動。」

  「我已想得很清楚。」

  「少群,內定下一次就輪到你升職。」

  「老何說得對,我性格不適合做這份工作。」

  老何跳起來,「我沒說過這種話,我還有一年就退休了。」

  「我已經決定。」少群心意堅決。

  姚媛芳很佩服,「很高興認識你,蘇警官。」

  她不再多說,起身離去。

  少群打好了辭職信,連報告交到上司案頭。

  她請全體同事喝茶。

  朱夢慈不肯喝,「這算什麼?」

  背後傳來上司的聲音,「真的,少群,這算什麼?」

  少群轉過身子,「我有我的理想。」

  「你仍然可以把握機會,救市民於水火。」

  「不,他們需要比較理智的執法人員,請接受我辭職,在職三年,我從來未曾開心過,越看得多,越叫我傷心。」

  「你放半年假休息一下吧。」

  「不,我不會再回警隊,我對制度失望,對自己更失望。」

  少群交出警章,「即日生效。」

  她想到甄偉強小小的手,閉上眼睛一會兒,像是默哀。

  然後,她勉強笑道:「各位同事再見。」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仍然下雨,但是,沒有昨夜大,只是微雨。

  少群知道她還需要回派出所做若干善後手續,不過,心中已經輕鬆。

  她引咎辭職。

  她沒有保護甄偉強,她應鍥而不捨把甄偉強自魔掌中救出來。

  但是她沒有把握機會。

  少群回家昏沉地睡了一夜。

  醒來,做一大杯黑咖啡,攤開報紙,讀完頭條及國際新聞,忽然看到小小一段聘人廣告。

  咦。

  「執業律師邀請夥伴合作經營私家偵探社,應徵人需要體格健康,有正義感,熟悉法律,年紀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間」。

  沒提到性別。

  少群決定去看一看。

  照著地址,到了自由街一層整潔的舊樓。

  一看她就喜歡,二樓是一家芭蕾舞學校,小小的女孩穿粉紅色緊身衣,梳髻,都有蘋果臉,十分可愛。

  少群露出笑容。

  她走上校去。

  只見一個穿工人褲的年輕女子,她坐在高凳上,全神貫注用油漆改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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