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年輕女子一起到那腌臢的舊樓去。
屋子裡多了一個人,那男人個子極之高大強壯,對她們相當客氣,但是講話小心翼翼。
六歲的甄偉強沉默地在一旁看電視。
氣氛有點奇怪,少群覺得有人想隱瞞什麼,趁姚媛芳循例問問題的時候,她四處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著一隻大行李箱。
她順口問:「預備外游?」
陳寶翠答:「是他,他打算去東南亞。」
今日,陳女士精神不錯,說話也有紋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像壞人。
整個單位只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兩個客人,擠得不能轉彎。
少群輕輕咳嗽一聲,小偉強抬起頭來。
她問他:「你認得我嗎?」
那壯漢忽然緊張,吩咐孩子:「你說話呀。」
偉強點點頭。
少群問下去:「你沒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請過來。」
那孩子走近,溫馴地讓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學校裡,你同誰是最好朋友?」
「每個同學都是好朋友。」
少群細細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膚,沒有發現瘀痕。
她抬起頭來。
姚媛芳輕輕說:「我們告辭吧。」
少群不能不點頭。
到了樓下,姚媛芳說:「放心,我會跟得緊一點。」
少群不出聲。
過了幾天,她途經興發街官立小學,走進去探訪甄偉強。
教務署見是警察,連忙迎出來,問明來意,查一查簿子,「咦,甄偉強己退學。」
少群一愣,「幾時的事?」
「由他母親親自來辦退學手續,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內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聲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訪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只行李箱。
「你們有否通知兒童廳?」
那名職員莫名其妙,「為什麼要知會兒童廳?」
少群頓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來與我會合,甄偉強退學,下落不明,我們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鐘後要開會一時走不開。」
「救人要緊還是開會要緊?」
「蘇小姐,」姚媛芳也生氣了,「這是我個人表現的評議會,升職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電話,趕到甄偉強的家去。
「開門,警察。」
「什麼事?」
「甄偉強可在家?」
「他們上週末搬走了。」
「搬去何處?」
「不知道。」
少群頹然,額角冒出冷汗,只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調查陳寶翠甄偉強出入境記錄,一無所得。
傍晚,姚媛芳來找她。
她一聲不響坐在少群對面。
少群諷刺地問:「升了官沒有?」
她點點頭。
「那是你做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興發街看過。的確已經趁我們不覺靜靜搬走。」
「茫茫人海,你著手去找吧,你答應我會跟緊甄偉強。」
「我們會盡力。」
「官腔。」
「喂,蘇少群,你也是公務員。」
同事來叫:「蘇少群,開會。」
少群無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問她:「你為什麼緊繃著臉,令尊令堂沒事吧。」
「烏鴉嘴。」
跟著的一個星期之內,少群忙著工作,最大一宗是交通意外,四車連環相撞,三人死亡,青少年醉酒駕駛引致失事。
又有一宗幫派仇殺,兇手伺服在夜總會門口等受害人出來,一共用自動步槍開了四十七發子彈,警察趕到時兇手已去如黃鶴。
老何的口頭禪是,「我跑不動啦,唉,還有一年退休。」
少群覺得這樣數日子是不吉之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休假在家,伏案寫報告,
忽然之間,檯燈燈泡炸滅,噗地一聲,燈熄了。
少群從抽屜中取出燈泡更換,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她去聽電話。
那邊是同事朱夢慈的聲音。
她顯然在街上,四周圍人聲嘈雜,需要大聲喊出來:「少群,聽著,海景村山邊發現屍體。」
「怎樣,需要增援人手?」
「不,少群,你一直關心的孩子,叫甄偉強那個——」
少群像被人當頭淋了一大盤冰水。
「現在我們懷疑就是他。」
「我馬上來。」
她放下電話,套上外衣就衝下樓去截街車。
車子趕到現場,大隊警察已經差不多做完工作,法醫官準備離去。
少群走近,她看到一隻大行李箱子,化了灰也認得,帆布上有條紋,旅遊區小店賣三百元一隻,少群在他家見過,當時用一件大衣遮住。
少群身體簌簌發抖。
朱夢慈說:「這是第二現場,箱子被棄這裡,由一對情侶發現,報警處理。」
少群的臉色煞白,她憤怒得雙目通紅。
「需要你辨認身份,來這邊。」
朱夢慈吩咐夥計打開箱子讓少群看一眼。
少群趨前一步。
她看得很清楚,不不,不可怕,似一個睡熟的孩子,甄偉強小小身軀蜷縮像一個胎兒,臉色平靜,嘴唇緊閉。
「是不是他?」
「是他,請即通知兒童廳姚媛芳。」
忽然之間少群淚如泉湧,她站到黑暗角落去,不想被人看到。
也好,她心裡想,甄偉強小朋友,你再也不必在人間受苦,你到上帝身邊做小天使去了。
眼淚中憤怒多過悲傷。
那麼多成年人都知道他正受虐待,幾個政府機構都有介入,連學校在內,都救不了這個小孩,任由他自網中漏脫墮入死亡陷阱。
這些人都在做什麼?連她蘇少群在內,都應羞愧。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沒有人擔心淋濕,所有人都忿慨莫名,其中一名夥計說:「只是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他後腦受重擊死亡。」
警車載少群回家。
她淋了一個熱水浴,換上一套棉布睡衣,但是仍然覺得寒徹骨。
她獨自坐在客廳中良久,近天亮時,忽然想通問題,整個人鬆弛下來,盹著了。
是朱夢慈的電話叫醒她。
「上頭叫你回來,有關甄偉強一案。」
「我馬上來。」
到了派出所,老何正繪形繪色向上司報告,怎樣他一早預料會有事發生。
上司一見少群,立刻說:「少群,做份報告。」
少群答是。
他出示照片,「是否這對男女?」
照片中正是陳寶翠及她的男友戚耀明。
少群一點表情也沒有,「正確。」
「已經下令通緝這兩個人。」
少群坐下做了一份詳細報告,下午完成的時候,姚媛芳來了。
少群抬起頭,輕輕說:「一個去了,還剩多少個?」
「不要諷刺我,蘇小姐,我心中極不好過。」
「但願這個案不妨礙你升職,姚小姐,但願你不會夢見這個小朋友向你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夠了。」
「我們難辭其咎。」
「在現有的制度下,我們只能做到這樣。」
少群忿慨地說:「這個制度太差,若不改良,我不會再為它服務。」
「你說什麼?」
「我決定辭職。」
聲音雖輕,語氣卻重,坐在附近的朱夢慈聽見,轉過頭來,「少群,別衝動。」
「我已想得很清楚。」
「少群,內定下一次就輪到你升職。」
「老何說得對,我性格不適合做這份工作。」
老何跳起來,「我沒說過這種話,我還有一年就退休了。」
「我已經決定。」少群心意堅決。
姚媛芳很佩服,「很高興認識你,蘇警官。」
她不再多說,起身離去。
少群打好了辭職信,連報告交到上司案頭。
她請全體同事喝茶。
朱夢慈不肯喝,「這算什麼?」
背後傳來上司的聲音,「真的,少群,這算什麼?」
少群轉過身子,「我有我的理想。」
「你仍然可以把握機會,救市民於水火。」
「不,他們需要比較理智的執法人員,請接受我辭職,在職三年,我從來未曾開心過,越看得多,越叫我傷心。」
「你放半年假休息一下吧。」
「不,我不會再回警隊,我對制度失望,對自己更失望。」
少群交出警章,「即日生效。」
她想到甄偉強小小的手,閉上眼睛一會兒,像是默哀。
然後,她勉強笑道:「各位同事再見。」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仍然下雨,但是,沒有昨夜大,只是微雨。
少群知道她還需要回派出所做若干善後手續,不過,心中已經輕鬆。
她引咎辭職。
她沒有保護甄偉強,她應鍥而不捨把甄偉強自魔掌中救出來。
但是她沒有把握機會。
少群回家昏沉地睡了一夜。
醒來,做一大杯黑咖啡,攤開報紙,讀完頭條及國際新聞,忽然看到小小一段聘人廣告。
咦。
「執業律師邀請夥伴合作經營私家偵探社,應徵人需要體格健康,有正義感,熟悉法律,年紀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間」。
沒提到性別。
少群決定去看一看。
照著地址,到了自由街一層整潔的舊樓。
一看她就喜歡,二樓是一家芭蕾舞學校,小小的女孩穿粉紅色緊身衣,梳髻,都有蘋果臉,十分可愛。
少群露出笑容。
她走上校去。
只見一個穿工人褲的年輕女子,她坐在高凳上,全神貫注用油漆改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