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群有不吉預兆。
「你,你是誰?」
他慢慢蠕動身軀,雙臂一晃,像兩條大蟒蛇,十分驚人。
他抬起頭來。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頭烏亮的頭髮,濃眉大眼,一臉敵意,他左手五隻手指緊緊扣著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鬆開。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輕輕招呼她們。
看護替她洗刷過,梳通頭髮,露出一張白皙的臉,有三分似朱警官,休養好了,或許更像。
少群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點點頭。
「戒除毒癮,回到正常的世界來。」
朱念慈牽牽嘴角。不出聲。
「那種通體紋身的人不適宜做朋友。」
看護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結核,需耐心服藥治療。」
少群說:「回到姐姐身邊去。」
朱念慈笑了。
「你覺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幹什麼?」
「上學、進修、學一門手藝。」
朱念慈搖頭,歎口氣,「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生活,像姐姐,讀完了書,千辛萬苦找到這份工作,槍林彈雨,冒生命危險,為著什麼,不過是三餐一宿,我不會跟她回去,葉承浩會照顧我。」
立錚不出聲,她這番話似有點歪理。
「我從未想過長命百歲,躺在養老院裡等子孫有空來看一眼,我這種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樂的時候,比你們去得盡,我不會回頭。」
少群問:「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讀過大學就永無煩惱?」
立錚不想與她越扯越遠,轉頭同少群說:「請朱警官馬上來。」
這時,朱念慈索性閉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電話,立錚一個人看著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輕微的呻吟聲。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錚看向她。
「你樣子那麼嚴肅,學識一定非常好。」
立錚不出聲。
她忽然訕笑,「這位大姐,你可有試過男歡女愛?」
立錚僵住,她似被擊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吧,你只能想像,因為你太潔淨太高貴太孤傲,沒有異性接近你,不不,我不會到你的世界去。」
立錚變色,這個半人半獸般女子,執迷不悟,不願自妖獸世界走出來。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錚站起,少群剛回來,「你們說了些什麼?」
立錚不回答,拉著少群一起走。
「夢慈立刻到。」
立錚歎口氣,「讓她們姐妹慢慢談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覺做錯,又怎麼樣懺悔?」
少群張大了嘴,又合攏。
在門口,她們遇見匆匆而來的朱夢慈。
「謝謝兩位。」她欲言還休。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朱夢慈匆匆去見妹妹。
立錚遺憾,「夢慈肯定永遠失去了她。」
走到門口,看到那滿肩紋身的年輕人蹲在路邊。
少群想走過去,立錚拉住她,「不必了。」
「為什麼,你怕?立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懼。」
那年輕人也看到了她們,目光炯炯,做是發出綠油油的光芒,相當嚇人,她們走到東,他的目光也跟到東,追蹤著她倆。
少群走近他,「你叫葉承浩?」
那年輕人不出聲,倔強地看著別處。
「朱念慈病重,將要醫治,否則有生命危險,不論你背著她,或是她背著你,都沒有好處,你暫時避開一陣,待她康復,就是救她一命。」
年輕人不出聲,混身發散更強烈敵意,像靜電那樣,可以覺察得到。
「你們何以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勸。
立錚驚呼:「小心,少群!」
少群只覺眼前晶光一閃,接著,手臂稍微麻癢,那年輕人已經竄走,消失在轉角處。
她轉過頭去看立錚,立錚大驚失色,脫下絲巾來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這才知道她掛綵受傷,只見右臂上有一條傷口,血如泉湧,順著手指滴下。
她手足無措,像是不相信這事會得發生,一直發呆,任由立錚把她拉進醫院去。
少群的手臂縫了廿多針。
還有更壞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醫院失蹤。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鋒利。」
「可以切下你五雙手指,屆時你就不能指指點點了。」
「那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吧。」
立錚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們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頭舔血,不知多關心。」
「你這樣說會教壞孩子。」
「他們是另外一種人,你學不了他,他也學不了你,像武俠小說裡的眾生一樣,無業遊民,打家劫舍,不過在今日,他們觸犯法律。」
少群張大了嘴,「這是我們都愛看武俠小說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後,醫院打電話來,立錚聽後,放心說:「驗血報告出來,無毒,你可以睡得著了。」
少群吁出口氣,「立錚,你比我聰明,你立刻知道怕,我還朦然不覺。」
立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報,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個電話:「警局叫你去認人。」
「如果是照片的話,請他們電郵過來。」
立錚等了一會,「可以收看了。」
真沒想到本市在警方檔案記錄中同類型紋身年輕人有那麼多。
他很容易辨認:特別英俊,紋身中有好幾個中文單字象狠、愛、快、勇。
第七張照片就是他。
「是這個葉承浩。」
檔案組答:「這人身份證上不叫葉承浩,他叫生力文匯,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兒,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華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歲,已經混得頗有點地位,他組織主持一個扒手黨。」
「他就是用刀傷我的人。」
「我們會緝捕他,請你放心。」
少群轉過頭來說:「混血兒真是傳奇。」
立錚微笑,「中文翻譯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歐亞兒,沒提到血液,而事實上他們血型並無特別的地方。」
「你看本市幾個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兒,他們長得漂亮,又聰明,討人歡喜。」
「做他們也很難吧,唱哪個山頭的歌?說哪一種話?」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錚連忙檢查身上的錢包鎖匙還在不在。
「試想想,單身遊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個英俊小生走近搭訕,轉瞬間貴重物件統統不見。」
「這個古老行業存在了千百年。」
偵探社的門「呀」一聲推開。
立錚抬起頭,「阿朱你來了。」
朱夢慈頹然坐下。
「來,請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說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聲,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有話說出來,憋在心中幹什麼?」
立錚說:「你給阿朱一點時間。」
「我想辭職。」
少群愕然,「阿朱,別衝動,你不比我,我是低級職員,我一聲走,大家都沒有損失,你做得這樣高,半途而棄,多麼可惜。」
「不歡迎我加入你們?」
「這樣小的廟怎麼裝得下你?」
「一個警務人員,連家人都不能保護,實在失職,我羞愧之至。」
「不關你事,沒有人會怪你。」
朱夢慈仍然耿耿於懷。
「既然放假,你不如離開本市,去歐美度假。」
她低下頭,「沒有心情。」
「參加旅行團,板著臉跟著大隊亂走,不必投入,當散心。」
她笑了,「你們對我真好。」
「喲,好似在諷刺我倆。」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隨時歡迎來坐。」
朱夢慈取出一張支票放桌上。
立錚說:「這是什麼,我們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開銷,」少群說,「朱警官收入豐厚,這點你倒是不用替她擔心。」
「我還有點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調到北美駐守,協助彼方研究亞洲幫派活動。」
「呵,這個問題可以寫幾部論文。」
少群側著頭,「華裔幫派歷史悠久,夢慈,這是你榮升專家的好機會。」
「假使要去的話,現在正是研究資料的時候,否則,同洋人說起來,老外知得比你還多,可真丟臉。」
朱夢慈告辭。
髒杯子堆滿鋅盤,立錚戴上膠手套清洗,清潔阿嬸有時願意幫手,有時不。
少群說:「不如用紙杯。」
「那怎麼可以,人客嚮往我們的精緻咖啡,不可馬虎。」
少群又說,「偵探社啟市已有一季,收支狀況如何?」
立錚脫下手套出來把賬目用打印機印出,閒閒說:「一季蝕了三萬。」
「什麼?」
「都是燈油火臘汽油,薪水不在內。」
「蝕本?」
「正是,詳盡收支都在這裡,你請過目。」
「我們的收入不錯呀,怎麼會賠本?」少群茫然。
「開銷似流水,不知不覺耗盡收入。」
「也許來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詳細看過收支,「立錚,這是我們檢討前途的時候了。」
「也好,你想怎麼樣?」
「立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一季賠幾萬,你我還負擔得起,可是長久下去,卻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