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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大姐,我們出去逛逛百貨公司,我想買一件禮物。」

  「心中有什麼特選?」她問。

  「別緻一點的東西。」我說。

  那一日,浪費了南施的寶貴時間,唯一的收穫不過選到了一件合心意的禮物送占姆士。

  第五章

  回到公寓,倒了威士忌,邊喝邊看電視新聞——

  不再有占姆士的新聞。

  我那老友明天就該打道回府了。我攤開報紙,翻到聘人版,五花八門的職位空缺,式式俱備,種類繁多,不怕沒事做。骨子裡都一樣:穿戴整齊了捲著舌頭去說洋話,不是不肯受委曲,不是不聽話,不是不肯敷衍人,不是沒有真才實學,不是不願吹捧拍來陪著他們混,不是不肯苦幹,卻還得看大爺眼睛鼻子做人,爺們喜歡你,你的真本領才有了著落,否則就冷板上坐十年八載……

  捱到大學畢業,也並沒有獲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願白領們都來同聲一哭。

  我取過一隻枕頭,壓住了臉,培養睡覺的情緒。

  電話鈴嗚嗚地響,我去接聽。

  「寶琳?」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我有氣無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誰?」

  「天,我是史提芬,寶琳,你連你未婚夫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他好興奮。

  我跳起來,「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猶如陌生人一般。

  「罵我吧,  罵吧,  寶琳,我明天立刻去買飛機票回來接你。」他雀躍萬分。「在撒哈拉我看到了最美麗的蜃樓,人家都說會給我帶來好運,果然,一回家便讀到了你的電報。」

  一個月前的電報。

  我問:「你現在在家裡?」

  「寶琳,真抱歉,我離開了那麼久——」

  「你去摩洛哥幹什麼?」

  「一份地理雜誌邀我去拍點照片……這是題外話,寶琳,廿四小時之後我們可以見面了。」

  「你記得我家地址嗎?」我提醒他。

  「當然記得,」史提芬說:「不來,我會對你好,你是不會後悔的。」

  但是我卻只覺得他的人很遙遠很遙遠,聲音亦很遙遠很遙遠,他並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或是歸屬感。

  「等我來!」他說:「寶琳,我愛你,你知道我是一直愛你的,再見。」

  我緩緩放下聽筒。

  我可以想像得到的孩子氣的面孔,脹的通紅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訂了飛機票趕來看我……但是我不愛他,此刻我需要結婚,但是我不愛他。

  結婚與戀愛是兩回事,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這兩宗大事聯繫在一起,如今忽然發覺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要為結婚而結婚了,忽然悲從中來,震驚得不敢落淚。

  我一個人坐著,窗外的暮色漸漸罩籠,我也沒有開燈,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里霧中,不知身在何處。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澀,方才入睡。

  夜裡做夢,人沒有老,樣子沒變,只是自己厚厚的一頭白髮,夢中慌忙的想:怎麼辦呢,要不要染?一事無成,頭髮竟白了……

  門鈴大響,我悚然而驚醒。

  一睜眼只覺得雙目刺痛,紅日艷艷,不管我的頭髮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創痛,太陽照樣的升起來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占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連忙將慌亂鎮壓下來,掛上一個叫歡容的面具,跟他說:「占姆士,這麼早,不是說下午三點嗎?我都沒洗臉,一開口,口氣都熏死人。」

  他靜靜看我一眼,進屋子坐下。

  占姆士又換上他深色的西裝,理過頭髮,一雙黑皮鞋擦得光可鑒人的。

  我笑道:「聽說你們小時候,綁鞋帶都由傭人蹲著服務,可是真的?」

  他凝視我。

  我說:「鐵定幾時動身?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供你旅途消悶的。」

  他開口:「寶琳,你說話太多驚歎號,太誇張浮躁,小說家下史葛費斯哲羅說的:『文章中驚歎號像是對自己說的笑話大笑。』實是非常淺薄不入格的作風,你幾時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劍刺了一下,卻死硬派的撐著不理,我把禮物盒子取出來。

  「看,這是什麼?」我拆開盒子,「這是一副電腦國際象棋,不但會與你對弈,而且會說話,對每一著棋的得失,都發表評語,最適合像你這麼寂寞的人用,喜歡不喜歡?所費不菲呢。」

  他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的聲音變得很刺耳,「喜歡不喜歡?」我追問。

  占姆士以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麼哭?」

  「哭?」我一怔,反問。

  我抬頭看向牆壁的鏡子,可不是,鏡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臉都是眼淚。

  我跌坐下來,再也忍不住,渾身簌簌的顫抖起來。

  占姆士說:「命中注定我要認識你,你擺脫不了我,我來不是道別,而是接你與我同行。」

  我瞪著他。

  「何必隱瞞自己的感情?你騙了自己,但騙不了我,寶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並沒有再多作掙扎。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遊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遊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他只能打到百餘分,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餘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鈕,這也是鬆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後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麼,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慼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脫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後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只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占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聽了有什麼感想?」

  他不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聽著。

  「他們也是人。」他輕撫我的頭髮。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於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於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幫助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瑪麗公主帶來的威勢的確非同小可……」

  「對於你的行為,她怎麼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占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麼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制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麼也不問,只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遊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於忍不住。

  「等他結婚後,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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