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極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面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歎一口氣,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錶,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麼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廠,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麼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願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乾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裡,只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著污穢的牆壁,惶恐的向聲線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羨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裡,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氣,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氣熱,額前碎發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羨明一手把著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家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著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只是剛剛才口硬說過人窮志不窮。
「來,你坐後座,看電視聽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機,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羨明笑著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鋪著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羨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氣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後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只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羨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機,沉默地將車於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只見一條龍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龍,襯著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羨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懷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遊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捨回到車中。
羨明在倒後鏡裡,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著雙眼。
「謝謝你,羨明。」
「不用客氣。」
那夜李平回到廠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奸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兒昨夜做過什麼,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麼。
晚上十點鐘,她似一隻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廠門口,等候王羨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後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氣鏡裡去,瞪著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後一次。」
小王與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並且問:「小姐,上哪兒?」
李平茫然抬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著對方。
羨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願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沖上岸來,黑暗中只聽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羨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兒,李平掙脫了。
羨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氣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麼,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麼?」
「家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廠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干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氣問:「什麼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幾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羨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著海中點點帆影,他說:「與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見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羨明,真的?」
羨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著,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氣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著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麼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願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聽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羨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著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註冊打金器。」羨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羨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羨明扭開音樂,只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才駛近工廠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龍般往上翻,空氣中全是煤灰。
羨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只會瞪著前方看。
過了半晌,羨明才醒覺過來,他衝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羨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眾,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羨明帶著李平軋上去。
警察與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雲梯架起,水龍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髮都豎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裡。
燒著的正是她住的工廠大廈,嘩嘩剝剝,烈焰沖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兇猛萬分。
她緊緊地握住羨明的手。
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李平心底只會反反覆覆念著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廠裡的管理員與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困在裡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撲向前,淒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剎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著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裡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與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廠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氣,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濕。
警察喝令人群後退。
王羨明一直緊抓著李平的手。
李平聽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氣說:「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決,馬上作出英明的決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傭。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決定到朋友家住。」
她這樣一說,其餘聽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羨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羨明既驚且喜,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