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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李平答:「他不同,我認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為主。」她停一停,堅持己見,「你們倆長相極像,大眼睛粗眉毛圓面孔,開頭錯覺你倆是兄妹,我想,終久你們會在一起的。」

  卓敏沒有回答,那樣開朗的女孩子,居然也歎一口氣,可見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塊錢在攤子上買回來的電子錶,表示時間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說:「你住的那區,可稱九反地帶。」

  「有什麼事,你幫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雙雙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廠,李平心劇跳,真要是有什麼事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她有一絲悔意,但願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來。

  不過第二天,又渾忘得一乾二淨,又按捺不住,往外頭跑,李平發覺自己野性難馴,也還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諒了這點:那陋室裡,只有明媚,沒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間,汽車喇叭暴響,李平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腔躍出。

  她用背脊貼著污穢的牆壁,惶恐的向聲線看去。

  一陣怪笑聲帶出王羨明,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大車裡,很明顯是在等李平回來。

  此刻他推開車門,「過來,上車。」他對李平說。

  李平生氣,兩條手臂又住了腰。

  天氣熱,額前碎發被汗沾在臉上,雙眼圓睜,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羨明一手把著車門,貪婪地欣賞李平這副姿態。

  「你特地來嚇我一跳?」她走近。

  「我們去兜風。」

  「回家去吧。」

  「上車來,李平,我帶你到山頂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過。」

  「不是太平山,是飛鵝山。」

  李平猶疑。

  「不相信我的技術?」

  李平看著他。

  「還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兩者都不是,只是剛剛才口硬說過人窮志不窮。

  「來,你坐後座,看電視聽音樂用電話,我充你司機,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這樣的引誘,踏前一步。

  羨明笑著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一鞠躬,「李小姐,請。」

  李平腳不由主,踏進鋪著地毯的高身車廂,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羨明替她關上車門,回到司機位去。

  李平說:「小王,先在市區兜一個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隨即開了音響,悠揚悅耳的樂聲鑽入李平耳朵,陰涼的空氣調節使她全身暢快,她不後悔上車來,不不不,一個人,只能在彼時彼地做對他最有益的事。

  王羨明是個稱職的好司機,沉默地將車於駛上山去。

  李平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欣賞她居住的繁華都會,只見一條龍翔道似寬身的寶石帶子,車如流水馬如龍,襯著不夜天的星光燦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來。

  李平握緊拳頭,不,不能夠入寶山而空手回。

  夜風將她的薄衣吹到貼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時間可以多留一刻。

  王羨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懷大開。

  「明天,李小姐,」他繼續遊戲,「我們再來。」

  李平依依不捨回到車中。

  羨明在倒後鏡裡,看到她把頭枕在車位背墊,閉著雙眼。

  「謝謝你,羨明。」

  「不用客氣。」

  那夜李平回到廠內,已經很晚很晚,管理員老伯替她開門的時候,咕噥數句,叫她當心外頭奸詐的人心。

  李平輾轉反側。

  第二天,眼底有一輪隱隱約約的黑暈。

  男同事覺得她美得跡近不道德,因為引人遐思:這可人兒昨夜做過什麼,為何沒有睡好?

  年紀輕,一兩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麼。

  晚上十點鐘,她似一隻精靈般,再度等候在廠門口,等候王羨明來接她。

  她同自己說:最後一次。

  洗臉的時候,李平看到那方舊殘的水氣鏡裡去,瞪著鏡中人的眼睛說:「這是最後一次。」

  小王與那輛豪華大房車沒有令李平失望。

  這次,小王自車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遞給李平,並且問:「小姐,上哪兒?」

  李平茫然抬起頭。

  「這樣吧,小姐,我載你去沙灘。」

  李平不置可否,啜飲一口冰涼的飲料。

  車子停在路邊,他們坐在傘般羽狀樹葉的樹下,背對背,互相依靠著對方。

  羨明問:「開心嗎?」

  李平點點頭。

  「但願我可以長久使你這樣快活。」

  李平輕輕說:「若是如此長久,也就不覺得開心了。」

  海浪沖上岸來,黑暗中只聽到沙沙聲。

  李平愛上這海,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羨明握住她的手,過一會兒,李平掙脫了。

  羨明問:「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沒有,天氣熱。」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問他在想什麼,他已打算說出來。

  「李平,我們結婚吧。」

  「什麼?」

  「家父有一點老本,可以拿出來幫我們分期付款墊一成首期買個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夠開銷,你就不必回工廠求親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兩干的工作,還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靜的語氣問:「什麼樣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窮人。」

  「你幾歲?」李平問。

  「秋季便二十一歲。」

  「甘心這樣活到六十?」

  王羨明把下巴枕在雙膝上,眼睛看著海中點點帆影,他說:「與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見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點感動,「真的,羨明,真的?」

  羨明點點頭。

  這也是一條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見這一道太平門。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過想你知難而退,早走早著,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氣地一直熬下去,也不過是誤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著遠方,海上忽然馳起一條長長白浪,這麼晚了,還有人滑水,也真會作樂。

  「我家人,不會虧待你的,你要是願意,我明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李平還是不出聲。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間日本館子做領班,聽她說,工作級之出息,可以介紹你去。」

  呀,王羨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著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隨和,一定喜歡你,我門照樣辦喜酒註冊打金器。」羨明絮絮地說下去。

  「我會想清楚,羨明,謝謝你。」

  「我等你。」

  李平別轉頭。

  「晚了」

  上車,羨明扭開音樂,只要李平喜歡,他樂意奉獻。

  車子才駛近工廠區,兩人已知道不妥。

  天邊映起紅霞,黑煙滾滾似巨龍般往上翻,空氣中全是煤灰。

  羨明連忙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嚇呆,只會瞪著前方看。

  過了半晌,羨明才醒覺過來,他衝口而出:「火災!」

  李平說:「我們過去看!」

  羨明點點頭,拉李平下車往前路奔去。

  狹窄的橫馬路僅僅允許救火車通過,兩邊擠滿看熱鬧的坊眾,紛紛發表意見,指指點點。

  羨明帶著李平軋上去。

  警察與消防員正在指揮救火,雲梯架起,水龍頭狂射,叫喝聲不停。

  接近火場,那股熱力逼上來,李平頭髮都豎起,但一顆心卻似浸在冰窖裡。

  燒著的正是她住的工廠大廈,嘩嘩剝剝,烈焰沖得半天高,火舌頭吞吐不定,兇猛萬分。

  她緊緊地握住羨明的手。

  無家可歸,無家可歸,李平心底只會反反覆覆念著這四個字。

  忽然她看見廠裡的管理員與警察糾纏,一邊高叫:「救人,救人,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出來,困在裡頭,救人呀!」

  李平茫然,誰,誰身陷火海,慘遭不幸?

  在這個紛亂擠逼嘈吵時刻,又有人撲向前,淒厲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該剎那,她徹底原諒了他。

  李平接著醒悟,原來他們以為她要燒死在裡邊,不由得大叫起來,「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轉頭,看見外甥女無恙,聲音顫抖起來,連忙奔過來與李平會合。

  這時候,濃煙火勢差不多已將整座工廠大廈吞噬,水澆上去,吱吱聲化為水蒸氣,遠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頭上,弄得衣履盡濕。

  警察喝令人群後退。

  王羨明一直緊抓著李平的手。

  李平聽得她舅父說:「完了,燒光了。」

  往外擠,到了路口,李平剛欲隨舅父走,忽然發現舅母攔在前頭。

  她似他們一樣,淋得似落湯雞,十分狼狽。

  老霍見到她,鼓足勇氣說:「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見他如此堅決,馬上作出英明的決定,說:「好,讓李平同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靜下來。

  她記得馬利沙是菲律賓女傭。

  何必令別人難做呢,人貴自立。

  李平開口說:「謝謝你,舅母,我已決定到朋友家住。」

  她這樣一說,其餘聽的三個人齊齊呆住。

  李平很溫和,「這是王羨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羨明既驚且喜,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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