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羨明夫婦比她更早,已經選定一張檯子,對正入口處,李平一進去他們就看見張望,是她的天職。
卓敏說:「她來了。」
白襯衫,花裙子,領子俏皮翻起來,在這種天氣,袖口照樣捲得老高,李平笑著走近,王羨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從來不為她做這些,不過,卓敏寬慰的想,夫妻之間,何必拘禮。
李平隨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嗎?」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羨明像是沒聽見,只顧看著雙手,卓敏用手肘輕輕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學生被師長提醒似的,連忙說:「很清苦,一雙手不停,下班還得做菜做飯,週末大掃除,是不是?」他看著卓敏,似想獲得批准。
李平說:「為家庭是應該的。」
王羨明摸摸後腦,「為著家為著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盡挑這些日常瑣事,芝麻綠豆的亂說,李平沒有興趣。」
「不,」李平轉動咖啡杯子,「我愛聽,現在一天開幾個鐘頭車子?」
卓敏代他發言,「十三四個小時。」
李平訝異,「那多辛苦。」
王羨明笑,「時間不用來賺錢,也是浪擲,不看電視,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長進了。
「李平,」卓敏說:「我們會想念你。」
王羨明有點不安,「你會回來探親的吧。」
李平抬起頭,「親,哪裡來的親?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統共只認識你們兩位。」
卓敏衝動的說:「那麼就回來看我們。」
李平微笑,「短時期恐怕不能夠,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護照再說。」
卓敏說:「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噯的一聲。
王羨明說:「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當然字字珠璣。」
卓敏聽在其中,只覺舒服,李平此時應對的段數,絕對一流,揮灑自如,把這些日子裡所受的訓練,貫通融匯,舉手投足,簡直光芒四射。
李平說:「都忘了最重要的事,來,讓我看看孩子長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說:「還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輕輕觸摸,卓敏的小腿已經有點腫胖,可見負擔不輕。
李平說:「中國人最聰明,自娘胎裡便開始計算年齡,實際上現在我們說的每一句話,科學已經證明,胎胚全部聽得懂。」
王羨明但笑不語。
李平間:「叫什麼名字?」
卓敏說:「他祖父自有分數。」
說到這裡,話題已盡。
當然,如有必要,李平還可以扯到兩伊戰爭,宇宙發現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競爭……但,有沒有必要呢。
她終於說:「我真替你們高興。」
卓敏警覺的說:「還要好好掙扎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機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羨明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說。
卓敏說:「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並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說,不記得了,有時候,情願忘記,也有時候,情願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說:「李平,現在你什麼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驚,「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異,「我與羨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於說:「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著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羨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與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說:「我們付帳。」
李平點點頭,搭著外套,轉頭離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羨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說:「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羨明,我想不會了。」
王羨明沉默一會兒,同卓敏說:「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聽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說什麼,也許,也許等孩子十週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羨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於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羨明心裡是什麼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麼?」
王羨明說:「他們都說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聽說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範圍。」
「你打算怎麼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麼還等什麼,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聽不到這一番話。
車裡電話在響,她接聽,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與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個女兒。」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與我說話?」
夏彭年沉哦,「她說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麼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餘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恆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遊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裡,群鴿躲往簷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裡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麼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遊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淒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歎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隻手都有點麻木,但不捨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氣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觀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說:「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折椅的工人很瞭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說:「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種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觸萬千。
他們倆並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與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氣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裡只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體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說:「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說:「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借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麼,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說。